風景畫中的崇高與神聖
「投身於萬物的光明之中吧,讓自然成為你的導師。」——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9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
當所謂的「進步」(progress)思潮為人類勾畫出一條潛藏危險的道路時,藝術的作用就是提醒我們與生命的實質性關聯,無論是內心的還是外在的。在18、19世紀,工業革命改變了西方世界的人類生活經驗,藝術家們對於工業化給大自然和人類靈魂造成的影響深感憂慮。當政府和大企業在不知不覺間推動人類向前時,個體的思想以及人與神的聯繫就像黑暗中的一盞明燈。
「啟蒙運動」時期的科學理性主義和簡化論(reductionism,又譯還原論)讓許多人相信,生命的奧祕最終可以被分類、解釋、機械化和拆解簡化,以服務於人。人類對智慧、發明和進步的自豪感,讓人們對駕馭自然及全人類的繁榮信心滿滿。然而,浪漫主義時期的藝術家、作家和哲學家,對於這種思考方式持強烈的反對意見。在他們看來,自然世界是崇高、超然之美和生命意義的源泉。其奧祕和奇妙的複雜性,是引導心靈思考的永恆精神食糧。他們的作品旨在傳達這種信念,並恢復人與神的內外連結。
人與自然的神性關聯
浪漫主義時期的歐洲藝術家們親眼目睹了一場令人不安的變革。隨著城市中心的擴張,生產模式的變更帶來了嚴重的經濟衝擊:農民再也無法維繫他們所熟悉的生活方式,被迫流離他鄉。人們眼見這種生活方式岌岌可危,一些藝術家於是用畫筆描繪農業生活場景,以期提升其地位,來自富裕地主家庭的約翰‧康斯特勃(John Constable)就是其中一位。對他來說,「繪畫不過是感受的同義詞」,他明顯認同浪漫主義者的感受,那就是需要提醒人們正視與大自然的內在聯繫。
康斯特勃留下了名作《乾草車》(The Hay Wain),這類風景畫謳歌田園生活,人物並非畫中焦點,而是更大整體的一部分。在這些繪畫中,人物與更宏大的風景進行著互動。遙遠的景深和壯觀的雲彩占據顯著位置,似乎要在畫中人物開始忙於農事之際,喚起他們對更宏大存在的感受。陽光從天際穿過樹葉,映照在水中。浪漫派的畫作充滿了生命,無需明確的具象焦點。人與自然的合一,這便是康斯特勃等藝術家虔誠描繪的主題。以他們的泛神論(Pantheism)觀點來看,當大自然被拋棄或踐踏時,人類的精神也會動盪不寧。
在德國,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1774—1840年)也描繪了類似的浪漫派革新主題風景畫。作為最早的北歐超驗風景畫家之一,弗里德里希充滿激情地說:「藝術家不僅應該畫出他眼前所睹,而且還應畫出其內心所見。」這種精神和哲學上的要求,表明浪漫主義者致力達成個體的覺知,這種覺知向人們揭示大自然中的神性存在。英國詩人和哲學家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當時寫道:「只有深刻的情感才能觸發深刻的思考,所有真理都是一種天啟。」
《霧海上的漫遊者》(Wanderer above the sea of fog)是弗里德里希最著名的畫作,大概作於1817—1818年間。作品展示了孤獨旅人與自然的融合,帶動觀者去尋找某種天啟。在畫的中心位置,一位無名男子背對觀眾,眺望著雲霧繚繞的山地景觀,正像是個探險家。這個孤獨客矗立在雲層之上,似乎已經準備好進入更高的境界——消失在永恆中,歸隱於與神的結合。
這幅畫力求體現作家愛默生的超驗主義經典話語:
「站在空曠的大地上,我的頭腦沐浴在愉快的空氣中,升入無限的空間,所有卑鄙的自高自大都消失了。我變成一個透明的眼球;我什麼都不是;我無所不見;宇宙精神(Universal Being)的電流在我體內迴圈;我是神的一部分,我是他的一個微粒。」
浪漫主義向美國西部傳播
美洲新世界曾經擁有原生態的自然美景,又具有開發拓展的廣闊潛能。天命論(Manifest Destiny)的信奉者認為,美國東岸的新居民向西部遷移,這是神的命定。一批居住在東岸的浪漫主義畫家,即「哈德遜河畫派」(Hudson River School),對美國發展方向的道德性提出質疑,同時努力描繪他們從令人屏息的新大陸美景中感受到的那份神聖。
托馬斯‧科爾(Thomas Cole)被視為哈德遜河畫派的領軍者,他於1818年隨家人移居美國。科爾以其《帝國歷程》(The Course of Empire)和《生命之旅》(The Voyage of Life)兩個系列的寓意風景畫聞名。他筆下的自然景致充滿深刻的哲學和靈性意涵。其最富盛名的風景畫作之一叫做「牛軛湖」(The Oxbow),呈現了1836年麻塞諸塞州北安普頓市霍利奧克山(Mount Holyoke)上的著名景觀。(譯者註:此畫描繪康涅狄格河谷在雷雨過後的全景,被詮釋為荒野與文明的碰撞。)
科爾在他的《美國風光隨筆》(Essay on American Scenery)中寫道:「人們幾乎無法想像,會有比康涅狄格河谷更可愛、更寧靜的——在那一片鄉村地區,家家戶戶的庭院都種滿了樹木,房屋邊緣的田野鬱鬱蔥蔥,綠意盎然。」這種讚美之情在《牛軛湖》右側的繪景中得到了體現。在畫面左側,一場黑暗的閃電雷暴籠罩著未經馴服的美麗荒野。這似乎是來自神明的警告:「人類不應該向自然界索取超出其需要的東西。」科爾小小的自畫像隱藏在山間,他內心矛盾地回過頭來,彷彿在發問:「人類對自然的破壞是否能有所節制?」
科爾進一步表達了他對原生自然環境的尊重,他說:「有些人感到遺憾的是,隨著耕種技術的進步,荒野的崇高感便會消失:因為那些一直由大自然之手掌控的幽僻之境,相較於人類觸碰過的景致,總會以一種更為深沉的情感影響著人們的心靈。那些純自然的景色促使人們聯想到造物主——它們是他未經玷污的作品,而心靈則由此展開對永恆事物的沉思。」
根據當時的聯想主義(Associationism)理念,神存在於風景中,這種存在感尤其能在美國體驗到,因為那是「未經馴服的」新大陸。在浪漫主義者心中,這種信念將風景提升至神聖存在的高度,他們因此竭力在畫作中傳達這種感覺。自然對他們來說是崇高的,哲學家艾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將其定義為「敬畏與恐懼交織」。在科爾和比爾施塔特的畫作中,暴雨欲來般的天氣和戲劇性的明暗對比有力地渲染了敬畏和恐怖感。自然的力量讓人心生尊重和謙卑,同時為我們提供了豐足的資源和令人驚歎的美麗。當你欣賞這樣的藝術傑作時,很難忽略其中的神明之手。
德裔美國風景畫家阿爾伯特‧比爾施塔特(Albert Bierstadt)描繪了洛磯山脈以西土地的深邃之美,增加了美國人向西部旅行的動力。他的作品捕捉到了自然奇觀的超凡和壯麗,而這正是其創作的靈感源泉。對於從未親眼見過那些美景的人來說,這些畫作能激發怎樣的狂喜啊。如今,每台電腦都配備了加州優勝美地公園的桌面背景圖選項,所以,很難想像到《內華達山脈之間》(Among the Sierra Nevada Mountains)這樣的畫作在當時會給觀者帶來何等強烈的震撼。對於在大自然中體驗過神性的人而言,那種感覺一定與宗教崇拜十分相近。
就像宗教的禮拜堂,這些自然奇觀理應受到尊重而不是玷污。對美國西部的開發使藝術家得以見識如此殊勝的景象,但是同時,人類對原生態世界日益增長的衝擊也令他們擔憂。遍布各地的火車鐵路系統被美國哲人亨利‧大衛‧梭羅稱為「飛馬或火龍」。火車以強大、響亮且高效的新方式撕裂了大地上的風景 。再者,想必許多美國人對征服美洲原住民的事實感到良心不安,比爾施塔特也在其中。他在幾幅傑作中充滿敬意地描繪了印第安人在自然風光中的平和。然而,所謂的「進步」風潮仍在向前開疆拓土,頗有諷刺意味的是,那些帶頭「衝鋒」的工業巨頭恰恰是最渴望、而且最有能力購買比爾施塔特畫作的人。
保護塵世中的天堂
浪漫主義和超驗主義藝術家及作家的作品和文字,肯定為美國國家公園體系的建立提供了一些動力。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人們對保護美國自然奇觀的需求和願望不斷增長。1832年,藝術家喬治‧卡特林(George Catlin)寫道,這些地區需要「通過政府的一些非常好的保護政策」來加以維護,「在一個宏偉的公園裡,一個國家公園,裡面有人和動物,充滿了自然之美的野性和新鮮感!」正是這一理念的實現造就了那些自然保護區域,每年都有數以百萬的人們前往「朝聖」,仿佛是為了置身大自然與神明交流。
湯瑪斯‧科爾的學生——第二代「哈德遜河派」代表畫家弗雷德里克‧愛德溫‧丘奇(Frederic Edwin Church)多次出國旅行,去尋找散發崇高之光的風景。他的足跡遍及熱帶、南美洲、墨西哥、歐洲、中東、紐芬蘭等地。他的繪畫還原了許多狂野的景觀,而他的超驗主義想像力則強化了風景的崇高感。名畫《熱帶雨季》(Rainy Season in the Tropics)以精湛的技巧致敬富於創造力的自然之美。畫面光線明亮,雙彩虹宛如夢幻,烘托一番戲劇效果,給觀眾帶來伊甸園般的美麗感受。
丘奇筆下的美國鄉村風光也受到很高評價。《鄉村之家》(A Country Home)聚焦哈德遜河沿岸地區的村民生活。畫家運用真正的浪漫主義手法,展現了寬廣而祥和的自然環境,小小的人物形象作為細節置身其中。小孩子們在河邊釣魚,母親在岸邊等著他們回家吃晚飯,奶牛在開闊的草地上吃草。色彩繽紛的夕陽用她溫暖的光芒擁抱著一切。人們的活動為這一處自然世界增添了生機,卻並無多少驚擾。
超驗主義者(Transcendentalism)覺得,人類在自力更生和自由的狀態下是最好的。他們認為,社會腐化了人類個體,並使他們脫離自然的生活方式,而這種方式乃是思考和奮鬥的持續源泉。也許正因如此,在大批人選擇離開大城市去追尋農業化生活方式的今天,這些展現自然美的畫作依然觸動著人們的心靈。
威廉‧華茲華斯曾說:「社會將人與人分隔開,忽視了普世之心。」(Society has parted man from man, neglectful of the universal heart.)
浪漫主義和超驗主義畫作對人類具有永恆的意義。它們提示我們,人類的生活體驗遠不止於盯著熒屏。這些作品表明,一個更大更高的生命不僅創造了世界,而且是世界中生命的來源。隨著人類進入「第四次工業革命」,由基於輻射的技術構建的「物聯網」(internet of things)進一步威脅著自然世界,無論是鳥類、蜜蜂、樹木,還是人類,皆受到影響。我們應當思考——我們的行為和癮好對於世界和自身的累積影響(無論是可見還是不可見的),這對我們會很有幫助。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等待我們的參與,為此我們需要心懷謙卑。
原文:「」原載於英文大紀元主辦之《瑞光生活》(Radiant Life)雜誌。作者傑夫‧帕金(Jeff Perkin)是平面藝術家兼綜合營養健康教練,您可在網站找到相關資訊。
責任編輯:嘉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