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界有一句名言:「樂府之有喬、張,猶詩家之有李、杜。」[1]說的是元代後期兩位以散曲留芳後世的大作家,「喬」即喬吉,「張」便是張可久了。
張可久,號小山,是一位高壽且多產的散曲作家。元朝前後歷時九十七年,張可久就在這段時期活了近八十歲,幾乎見證了元朝由盛而衰整個歷程。他畢生致力於散曲創作,現存作品有小令855首、套數9支,數目高居元人之冠,超出元散曲總數的五分之一之多。另外,他還是散曲風格轉型中重要的代表人物。
無論散曲還是雜劇,元曲最初以質樸俚俗、自然詼諧的本色面目流行起來的。而到了元代後期,元曲呈現出由俗到雅的風格演變,誕生了頗具文人審美意趣的清麗派作家群,其宗師級人物就是張可久。其散曲在他生前就享有盛譽,後世盛讚者更是代不乏人。張可久的文學成就,既有時代風貌的烙印,也和他的生平遭遇和心路歷程息息相關。
半生蹉跎功名路
據史料載,張可久是慶元人,在今天的浙江寧波,那裡是南宋以來的江南文人薈萃之地。文人貫雲石為他的《今樂府》作序時稱:「小山以儒家讀書萬卷,四十猶未遇。」將張可久前半生的際遇勾勒出來。
他大概出生於江南的儒戶家庭,甚至是世代書香之家,因而自幼習儒為業。儒戶是元代對儒生的優待政策,擁有朝廷提供的「廩給」,可蠲免部分賦稅。他們的義務就是就學,參加國家選拔吏員的考試。
少年時代的張可久,一心攻讀經史詩賦。他早早展露出非凡才情,「聰明過人,博聞廣記」,「字畫雖不拘於草法,筆勢翩翩,自成一家也」[2]。春風得意,儒雅風流,是他生活的基調。有曲詞為證:
「姓名香、行為俏,花花草草,暮暮朝朝。」(《普天樂·收心》)
「躍馬少年時,巧手穿楊葉,新聲付柳枝,信筆和梅詩。」(《梧葉兒·感舊》)
「尤花殢雪情腸,驅風駕月文章。遍遊春世界,交付錦排場。」(《越調·寨兒令》)
曲子中,他全然一位才華橫溢、俊俏倜儻的江南才子。「少年心肯將名利想」,張可久畢竟受過正統的儒學教育,求取仕進之路才是他人生最重要的目標。元代廢除科舉,文人傳統的進身之路被阻塞,擺在張可久面前有兩條路,要麼屈尊為吏苦等升遷,要麼尋求名士舉薦,他自負才學,選擇了後者。
二十歲前後,張可久離家遠遊,四處投謁、結交文士名流。他以文會友,出入於歌筵酒席,往來於林泉山水,留下了大量散曲作品,文名迅速傳揚。他所結交的人士中,以盧摯和貫雲石的聲名最為顯赫。
盧摯是翰林學士,比張可久年長約三十歲,非常看重其才氣,不僅多次索賦,兩人還有八首唱和曲。貫雲石是維吾爾族貴冑,官拜翰林學士、從二品中奉大夫,辭官後與張可久在江南結識,亦有唱和。張可久還請他為自己的散曲集《今樂府》作序,貫雲石讀其作品,為之擊節讚歎而不覺。他認為張氏散曲「文麗而醇,音和而平,治世之音也」。
遺憾的是,張可久享譽文壇的同時,並沒有叩開仕途的大門。兩位名士要麼是年邁無實權,要麼歸隱不問世事,對張可久的仕途無法提供實際的幫助。貫雲石也非常惋惜地說,小山到了四十歲都沒能躋身官場,還鼓勵他到大都尋找機遇。
名落孫山斷腸人
其實,張可久的確北上人才濟濟的繁華大都,為自己的功名放手一搏。皇慶二年(1313年),元仁宗下詔重開科舉。已是中年的張可久,和許多嚮往仕途的儒生一樣,滿懷少年時的熱忱和信心上京趕考。他還寫下一首小令自勵:「翰林風月進多才,滿袖春風下玉階。執金鞭跨馬離朝外,插金花墜帽歪,氣昂昂的胸卷江淮。昨日在十年窗下,今日在三公位排,讀書人真實高哉。」(《水仙子·失題》上段)
還未開考,張可久已在暢想金榜題名時的無限榮光了。風度翩翩的文士濟濟一堂,狀元郎志得意滿地執鞭跨馬,到宮外出遊亮相。他頭插金花,光彩照人,散發出浩如江河的高華氣度,是當天最受矚目的明星。昨天還是寒窗苦讀的學子,今朝就成了位列三公的權貴,讀書人憑科舉一舉成名,命運真是太傳奇了!
就在張可久對未來一片憧憬時,現實給了他沉重的打擊,他落榜了。一時間,失望、挫敗、無奈等情緒湧上心頭,他的曲子也變得悲苦起來。比如《齊天樂過紅衫兒·道情》其一:「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誤。讀書,圖,駟馬高車,但沾著也之乎。區區,牢落江湖,奔走仕途。半紙虛名,十載功夫。人傳《梁甫吟》,自獻《長門賦》,誰三顧茅廬?」
他的心態,從「讀書人真實高哉」的讚頌轉作「枉被儒冠誤」的悲嘆。儒生讀書,所希望的不過是考取功名,換來榮華富貴。為此,張可久十多年來奔走努力,流落江湖,最終只得到了空虛的文名,他入仕的理想最終沒有實現。
末三句連續用典,《梁甫吟》惋惜士人處世不易,《長門賦》代表冠絕當世的才華,但是張可久一身才學,卻遇不到肯為他三顧茅廬的賢君。大好年華就這樣漸漸蹉跎了,怎能不長嘆一聲「人生的事辛苦,枉被儒冠誤」?
再比如這一首《賣花聲·客況》其二:「十年落魄江濱客,幾度雷轟薦福碑,男兒未遇氣神傷。憶淮陰年少,滅楚為帥,氣昂昂漢壇三拜。」張可久求仕之路走得非常坎坷,懷才不遇,流落江湖,唯有暗自神傷。他由自身經歷聯想到,少年落魄卻最終能登壇拜將的千古神將韓信,那絕世的風采不可再現,而自己也不知道何時才能發跡了。一種穿越時空的厚重的悲愁感,從曲中流露出來。
輾轉為吏盡餘生
「羽扇塵埃外,杖藜圖畫間,野人來海鷗驚散。四十年繞湖賒看山,買山錢更教誰辦?」(《落梅風·湖上》)
終於有一天,張可久驚覺,結交名士和科舉之路都不能助他踏上仕途。他必須面對生計問題,因而這種一事無成的日子,也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於是他回到起點,選擇另一條他不願觸碰的道路——出而為吏。
府吏受人役使,大多僅有微薄的俸祿,在元代往往多年不得升遷。歷代文人不齒作吏,但是在元代卻成了不得已的選擇。從延祐末年開始,張可久舉家遷至會稽,開始行役作吏的生涯。他最先做的是紹興路吏,後來幾十年間,先後擔任衢州路吏、婺州路吏、桐廬典史、徽州監稅、崑山幕僚等吏員。
直到七十多歲的高齡,張可久還在崑山幕僚的位置上。後半生漂泊無定,強顏事人,背後的辛酸無奈可想而知。政治上的失意,讓張可久背負了失意文人共有的悲哀和無奈,但幸運的是,位卑如他,最終在官場之外找到了人生價值。
他繼續投身散曲創作,他每到一處,皆有題詠;他和當地的長官也多有文字往來,憑藉才華受到了禮遇和重用。自《今樂府》問世後,張可久又陸續有《蘇堤漁唱》、《吳鹽》等曲集刊行,創作日臻成熟,聲名也傳揚得越來越廣。
他也獲得了當時文人的敬重,有位仰慕漢文化的阿拉伯人,名叫大食惟寅,作曲《燕引雛·奉寄小山先輩》表達對張可久的景仰:「氣橫秋,心馳八表快神遊。詞林誰出先生右,獨占鰲頭。詩成神鬼愁,筆落龍蛇走,才展山川秀。聲傳南國,名播中州。」
「閒身易懶,休官怕晚,倦羽知還。」晚年時,張可久回到西湖附近的居所「君子亭」。這是他早年的一個落腳處,他還在院內遍植蓮竹,象徵君子德操和氣節。他的朋友稱他是「依然我輩清流」,不過他卻處於「寒擁敝貂裘」「眼前自無俗物」的窮困境地。[3]這大概就是張可久晚景的寫照。
幾十年屈沉下僚的生涯,對張可久而言,是苦難,更是磨礪。出於現實壓力,他始終是入世的,儘管心有厭倦和無奈,他卻不曾遠離紅塵,一路摸爬滾打,努力將滿懷遺憾的生活繼續下去。然而,他自幼受到儒家文化的薰陶,終其一生都固守著傳統文人的儒雅精神。
詞林宗匠張小山
無論是年輕時的結交名士,還是中年以後的以吏終老,張可久都避免不了和官員、文人學士密切交往,也免不了時常應酬。從延攬聲譽到維持生計,他都要在宴席或遊樂場合中寫下勸酒助興之作。他這一生都是不得志、不自由的,其散曲作品,卻流露出閑雅清靜的氣質。
他的八百多首散曲,幾乎找不到關於作吏生活的描述,也看不到那種滑稽佻達的市井之氣,或是那種嬉笑怒罵的辛辣詞句。哪怕抒發懷才不遇的憤懣,他都會控制在一定的度內,用含而不露、怨而不怒的方式表達有節制的感慨或憂思。比如這首《水仙子·歸興》:「淡文章不到紫藤郎,小根腳難登白玉堂。遠功名卻怕黃茅瘴,老來也思故鄉,想途中夢感魂傷。雲莽莽馮公嶺,浪淘淘揚子江,水遠山長。」
曲子中,張可久用平淡的口吻訴說自己不幸的緣由,一是文才不足,二是出身微寒。他沒有繼續抒情,而是筆鋒一轉說自己為求功名長年奔波,飽受羈旅之苦和思鄉之情。這時張可久已是老者,數十年積鬱的悲苦自然是厚重的,他不直言,卻用眼前景——雲煙莽莽的山嶺和波浪淘淘的江水,暗喻他那激盪而綿長的情懷。
最後,張可久以「水遠山長」作結,形容歸期不定的惆悵,更傳達出「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意味。他的曲詞,不像關漢卿那樣,以放浪形骸對抗凡俗世界;也不像馬致遠那樣,清高避世淡看人間榮華。在儒家「詩教」傳統的影響下,他的文筆經由壯志難酬的逆境,被錘鍊得越發圓融、精純,展現了一代文人的風骨。
關於他散曲的風格,《太和正音譜》有段評贊:「張小山之詞,如瑤天笙鶴。其詞清而且麗,華而不豔,有不吃煙火食氣,真可謂不羈之材;若被太華之仙風,招蓬萊之海月,誠詞林之宗匠也。當以九方皋之眼相之。」張可久因為許多類似的極高讚譽,被歸為清麗派散曲的重要作家。
張可久的清麗與仙風,大概可以用這首曲作為代表:「鑒湖一曲水雲寬,鴛錦秋成段。醉舞花間影零亂,夜漫漫,小舟只向西林喚。仙山夢短,長天月滿,玉女駕青鸞。」(《小桃紅·鑒湖夜泊》)
這支曲子讀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的世俗情味,卻呈現出一幅纖塵不染、唯美空靈的仙境圖畫。秋夜裡,鑒湖煙波浩渺,鴛鳥相戲,作者載酒乘舟而來,醉舞花間,遠追李白「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的灑脫意境。酒醉時,他彷彿入仙山做了一場清夢,酒醒後,他望見皓月當空,千里清暉,彷彿仙女駕青鳥而去。
一人一舟,獨自停泊在荒無人煙的湖邊。這本是張可久在外奔波、鬱鬱不得志的生活片段,他卻寫得如夢似幻,翩然如超脫的隱士。元人崇尚隱逸,張可久正是以吏為隱。身是小吏,他卻用曠達出世的心靈,化解塵世的悲劇,在散曲世界中構築了他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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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出自明朝 李開先《喬夢符小令》序。
[2]出自明朝 唐文鳳《梧岡集》之《跋張小山所書樂府》篇。
[3]出自張雨《木蘭花慢·龜溪寄張小山》。
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