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现在不能睡。如果睡了,我可能就醒不来了,今天晚上可不能缺席。我也许能跳过未来一周的某些活动,但我非得参加今晚的晚餐和说明会。今天是启航第一天,每个人都会忙着交换联络资讯,建立人脉。假如错过了,我会严重失分,永远赶不上其他人。
于是我忍住呵欠走到阳台上,希望新鲜空气能使我清醒一点,否则每次我停止移动或说话,尾随的倦意似乎就会一拥而上。
阳台很舒服,一如想像中高级游轮的私人阳台。阳台围栏是玻璃,所以坐在房间里,几乎可以想像自己和大海之间毫无阻隔。阳台上有两张椅子和一张小桌子,依照出航的季节,旅客晚上可以坐在外头,欣赏午夜的太阳或北极光。
我站在阳台上,看游轮从标出航道的绿灯、红灯之间,缓缓驶出海港。我们离开港口高墙的保护,进入北海。平稳拍打的海浪也转为深海剧烈起伏的浪涛。我感到船身的摇摆也跟着改变。
海岸线逐渐退去,赫尔港的建筑退缩成地平线上的突起,然后变成随处可见的一条黑线。我看着陆地消失,想起了男友,还有我搞砸的一切。口袋里的手机感觉好重,我拿出来,希望离开英国收讯范围前,能接到他的讯息。再见,祝你好运,一路顺风。
然而什么都没有。收讯少了一格,又少了一格,我手中的手机依然寂静无声。英国海岸消失在眼前,周遭只听得见海浪的撞击声。
***
有钱人连淋浴间都比较好。
水柱从各个角度冲击按摩我的身体,一会儿后,我已难以分辨身体和水柱的分界点。
我洗了头发,刮了腿毛,最后站在水流下,眺望海洋、天空和盘旋的海鸥。我没有关浴室的门,这样才能越过大床看到阳台和外面的大海。这样的感觉……嗯,说实在话,真不错。我想这房间要价不管是八千英镑还是多少,总要有点价值吧!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猛烈的水流外,有个不明显的微弱声响,我说不出来是什么,但听起来绝对来自房间里。我的心跳稍微加速,但我保持呼吸稳定,睁开眼睛,准备把水关掉。
没想到一睁眼,我就看到浴室门朝我晃来,仿佛有人伸手迅速准确把门推上。
门砰的一声关上,顶级材料做的沉重门板发出扎实的碰撞声。我独自站在潮湿、闷热的黑暗中,水柱打击着头顶,心脏怦怦作响,连船的声纳都能侦测到我的心跳。
除了耳中嘶吼的血流,以及澎湃的淋浴声,我什么也听不见。除了淋浴间数位控制器的红色光源,我什么也看不见。
该死,该死。为什么我没有从里头把舱房的大门锁上?
我感到浴室的墙壁朝我逼近,黑暗似乎要将我吞噬。
我告诉自己,别、紧、张、了。没有人要伤害你,没有人闯进来。搞不好只是女仆来铺床,或门自己关上了。别,紧、张、了。
我命令手去摸控制器。水先变得冰冷,又变得滚烫,害我惊叫一声,踉跄后退,脚踝撞到墙壁。不过我终于找到对的按钮,关掉淋浴,然后摸索走到灯的开关旁边。
灯亮了起来,无情的亮光灌满小房间。我盯着镜中我的倒影──苍白如骨,湿透的头发贴在头上,像《七夜怪谈》的女鬼。
该死。
以后都会这样吗?难道我从地铁站走回家,或没有男友陪伴一个人在家过夜,就会恐慌症发作吗?
浴室门后面挂着浴袍,我赶忙披上,颤抖着深吸一口气。
我不会变成那样。
我打开浴室门,心脏跳得又重又快,害我都要眼冒金星了。
我拼命想,不要紧张。
房内空空荡荡,毫无人影。而且大门确实从里面上锁了,甚至还挂上门链,不可能有人进来。也许我只是听到走廊上的声音。显然船身的晃动导致浴室门因为本身的重量关上了。
我叹了口气,床边时钟显示六点半,表示我该穿上晚礼服一号了。
之前我就被告知船上晚宴必须穿“正式”(译注:“夸张”)服装,还建议我至少租七件晚礼服,才不会重复穿同一件礼服两次。然而公司没有说要替我出这笔钱,所以我只租了三件。要是给我自己决定,我看连这三件都是多余的。
今晚我挑了最朴实的一件──深灰色绸缎的窄版细肩长裙,右肩上有一小段亮片拼贴的树叶。市面上似乎找不到无装饰的礼服,显然大多数晚礼服的设计师都是拿着亮片喷枪的五岁小女孩。至少这件不那么像芭比工厂爆炸后的产物。
我扭著身体塞进礼服,拉上侧边拉链,接着从化妆包倒出各式上妆武器。就算我今晚只想看起来有点人样,涂唇蜜也绝对不够。正当我拿着遮瑕膏涂抹颧骨上的伤口,才发现睫毛膏不在散乱的化妆品当中。
我翻翻包包,奢望睫毛膏可能掉在里面。我努力回想上次在哪儿看到睫毛膏,然后想起来了:放在手提包里──跟其它东西一起被偷了。
我一度有个疯狂的想法,打算用眼线液替代,但后来我还是翻了包包最后一次,把每样东西倒到床上,以防我记错了,或内里塞了一支备用的。
就在我把每样东西放回包包时,我听到隔壁舱房传来声音──厕所的冲水声,即使隔着低沉的引擎声也听得见。
我拿起房卡,赤脚来到走廊。
右手边的梣树门板上挂着小门牌,写着“10帕姆格伦”。我带点迟疑地敲门。
没人应门。我等了一下,也许房客在洗澡。
我又俐落地敲了三下,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似的,又用力一拍,以防里头的人听不清楚。
房门猛然甩开,仿佛房客就站在门后。
“怎么了?”
门还没完全打开,她就质问道:“有问题吗?”接着她的表情一变:“该死,你是谁?”
我说:“我住在隔壁。”
她年轻貌美,留着深色长发,身穿平克‧佛洛伊德乐团的破烂有洞T袖,不知为何让我对她颇有好感。
“萝拉‧布莱洛克,叫我小萝。不好意思,我方便跟你借睫毛膏吗?”
我看到她身后的化妆桌上散落一堆化妆品,她脸上也画了不少眼妆,我蛮确定应该没问题。
“喔。”她看来有点慌张。“好,等一下。”
她关上门,拿了一支媚比琳的睫毛膏回来,塞进我手里。
“嘿,谢谢。”我说:“我用完马上还你。”
她说:“留着吧。”
我提议:“我会把刷头洗干净。”
但她不耐烦地摇头:“我说过了,我不想要。”
“好吧。”我有点震惊:“谢谢。”
“不客气。”
她当着我的面关上门。
我回到舱房,想着我在这艘船上已经够格格不入了,但她看起来更像离水的鱼。或许她是某个人的女儿?我猜想是否会在晚宴见到她。
我画好借来的睫毛膏,从行李箱翻出搭配礼服的披肩,围上肩头。
我在身后锁上门,前往林格伦大厅。◇(未完,待续)
——节录自《10号舱房的女人》/远流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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