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与渴望……
一切,从一封信开始说起……
两个平凡人。交织出一段不凡的篇章。
【作者简介】
汤姆.温特(Tom Winter)
汤姆的首部小说《失信招领处》,已翻译为五种语言版本。二零一三年八月,《周日邮报》的《You》杂志爱书俱乐部将其选为“本月之书”,德国苹果公司的iBooks更盛赞本书为大家都应该要看的十大假期读物之一。
凯洛
1
凯洛想得一种病。不要会致命的那种病,也不要会留下永久伤残的那种。话说,她并不渴望把车停在残障停车格的权利,虽然那真的很方便。
“的确,我的人生并不精彩……”
凯洛想这么对人们说:“但那都是因为……痳疯病。”
她想像着人们会同情地点点头(同时,他们也会默默地退后几步),而且就算这样,她每天早上照镜子时,可能也会觉得好过些 ──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就会是一个一辈子没有什么成就的中年妇人,因为她没有办法;因为得了痳疯病,所以她的时间都得用来撕掉身上的死皮、检查自己身体有没有什么部位不见了。
如果上班又迟到的时候,凯洛就可以这么说:“是,我知道我在这方面很差劲,但好消息是我找到了两根手指头。”
然而并没有,她没有得什么病,没有任何借口可供藏身。
凯洛有个丈夫,是个公认的笨蛋,可惜就实际面而言,这不能算是“她的”残障。凯洛还有个女儿 ──嗯……在这件事情上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生产之前的那几个月,凯洛把所有找得到的育儿书籍全都读过。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应该去读《孙子兵法》还比较适合,或是读那些针对狂暴型灵长类动物所做的田野调查报告。
当然,凯洛从没想过做妈妈会是这种感觉。但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逐渐变形成为一个青少年,真是一种心惊胆颤的经验,就像坐云霄飞车爬到第一个高峰、正准备向下俯冲时,才发现自己的安全带断掉了。
现年十七岁的女儿即将进入独立自主的时期,全世界都在她的脚下。
而凯洛现在则坐在回家的公车上,望着被雨水打湿的车窗,什么都看不清楚;模糊难辨的都市街景,破碎而不真实,就如同凯洛的人生 ──隐隐约约的街道路牌,边边角角的商店橱窗,但没有什么完整的画面,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让凯洛一看就说:“啊,那就是我住的地方。”
因此,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就走到了这一步:
“我要走了。”
凯洛把这句话多加玩味,心里已经觉得可惜:这句话她竟然只能说一次。想到这么多年来的沮丧全都浓缩在这四个字里头,就仿佛有种奇怪的、几近核子弹的威力加诸在这句话上头,好像这句话从凯洛口中迸出的瞬间,就会不小心夷平整个伦敦。
凯洛知道自己会在今天晚餐的时候告诉丈夫,虽然她现在还不确定“该怎么”提起话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凯洛会送上比平常更好吃的甜点 ──碰巧,也是她最爱的那一种 ──不过,她会尽力让这个举动看起来像是在安慰丈夫,而不是在庆祝。
2
隔了十二、三英里的距离,景物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差异,真是令人意外。凯洛看过参加半程马拉松赛的选手跑过终点线时,红噗噗的脸庞上都带着大大的笑容。这种心情转变就无法套用在伦敦上 ──从西敏寺到克罗伊登的这十二英里中,伦敦从一个充满公园与宫殿的市中心渐渐进入这个毫不起眼、住满通勤族的郊区,成堆的灰色水泥建筑。
要说伦敦市的范围“结束”在克罗伊登,这只对了一半:丧失希望又精疲力竭,伦敦其实是缓慢地爬进克罗伊登,然后死去。
当然,和凯洛同样住在克罗伊登的人们并不见得愿意承认这一点。那些工作过度的中产阶级仍然希望能相信梦想 ──所以会在周日下午帮爱车打蜡,会用香氛蜡烛和可爱瓷器来装饰窗台。
凯洛从公车站赶回家的途中,努力不去想到邻居的生活习性、努力不去在乎这整座城镇其实是个通往死胡同的迷宫 ──要说这里是让人安居的所在,倒不如说是个“公共培养皿”还来得贴切些。
今天晚上,凯洛就要切断自己和这个地方的联系;很快地,她就能自由漂离。
“凯洛!”曼蒂‧荷顿从附近的一幢屋子跑过来,每跑一步都引得她浑身上下的镯子和人造珠宝叮当作响。
“鲍伯和东尼今天晚上要比赛射飞镖,叫我们去酒吧和他们碰头。”
“什么?”
“鲍伯和东尼……”
“不,我是说鲍伯从来没提过今晚要去酒吧的事。”
“那又怎样?”曼蒂轻蔑地哼了一声。
有一度,凯洛很想知道:如果把曼蒂的头压在水里,那个哼声听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也许干脆就一直把她的头压着、压在水底,直到她不再抽搐、全身冰冷为止。
凯洛突然意识到曼蒂在说话。
“……今天是星期二,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凯洛瞄一眼自己的购物袋,甜点几乎要从袋子口冒出头来。“我原本想要和鲍伯聊一下,只是这样而已。”
“你也可以在酒吧里和他聊啊,傻瓜!要不要我三十分钟后来找你?”
曼蒂的眼睛瞟过凯洛身上穿的衣服,脸上现出一抹可怜对方的神色。
“这样你就有时间换衣服。”
***
凯洛终于踏进家门的时候,整个房子看上去简直像是遭了小偷一样 ──那种凌乱并不是东西四散各处的那一种,而是……仿佛在凯洛出门的这段时间里,整幢建筑物被人从地基连根拔起、然后再被乱踢了一阵。
凯洛在楼梯口迟疑了一会儿,确定女儿苏菲身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
对凯洛来说,“一个青少年能够在一个只有三个房间的屋子里彻底隐形”这件事情明确代表了:苏菲具有游击队的天性,厉害的程度足以令越共和塔利班都颜面扫地。
“苏菲?”
一片安静。
凯洛思索着要不要走上楼去说“哈啰” ──也许是想要做一些这十七年来都想做的那种母亲和女儿之间会有的互动 ──不过,凯洛又冷静地想了一下。
“和苏菲简单讲个话”既然已经变成很少见的状况,似乎应该保留给有重要事情要说的时候 ──“是的,我要离开了。”
“不,我不会再回来了。”
凯洛突然感到一丝罪恶感,不是因为自己即将说出那些话,而是因为自己很开心能够说出那些话。
苏菲并不是个坏孩子,只不过,如果这是场邮购交易的话,苏菲不会是凯洛会选择的品项。她真正了解女儿的部分只有一点:苏菲从鲍伯身上遗传下来的特质 ──例如,有能力将屋子搞得一团乱,而且认为凯洛永远会去处理善后。
除此之外,苏菲身上的其他特质都令凯洛觉得很莫名其妙、难以理解。就连苏菲的聪明都像是某种生产线上的错误:一个聪明、好学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基因组合所产生的后代呢?
这是一个凯洛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这个问题令凯洛隐隐约约感觉:获得了这个看似人人称羡的女儿,导致她错过了“会爱她、需要她”的那种女儿。
凯洛一边想着“冰箱充电的声音应该会激发人体内脏的反应 ──毕竟,就算是聪明人也必须要吃饭”,一边努力处理甜点: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袋,万分谨慎地把甜点放在盘子上,再把盘子滑进冰箱里,却又笨手笨脚地发出瓷器碰撞金属表面的声音。
在随之而来的静默之中,凯洛决定今晚不要去酒吧 ──也许连满身香水味的曼蒂前来时也不应门了。相反的,凯洛要等鲍伯回到家,再开始摧毁两人共同的生活,就像蝴蝶必须破茧而出才能重生一般。
3
是的,凯洛终究还是去了酒吧;是的,她一整个晚上都觉得自己像个没骨气的可怜虫,深怕做出任何令他人失望的事情 ──然而,这种感觉早已不是第一次。
过去二十年来,如果不能算是面对这种羞辱的漫长演练,又能算是什么呢?
凯洛和鲍伯回家的时刻终于到来,而两人在车上异常沉默。
凯洛曾经听说过:动物在地震发生之前的几小时、甚至是几天前就能感应得到。眼前也是这种情况吗?
凯洛瞥一眼正在开车的鲍伯,很确定现在如果能够把鲍伯的头盖骨掀开,只会看见一个凹陷、空洞的空间,也许只会有一盏红色的小灯在黑暗中闪烁。
“我没料到今晚会是酒吧之夜。”凯洛说。
能够开口做“这番交谈”感觉很棒,这是她迈向自由的第一步。
“不,这是临时起意的。我……我想说能出门走走也不错。”
“其实,我原本希望我们可以聊一聊。”
鲍伯看起来似乎有所警觉。“什么,你和我?”
“是的,鲍伯,你和我。”
鲍伯的双眼圆睁,凯洛一度以为他可能有某颗动脉瘤爆了 ──的确,这对凯洛的婚姻来说倒是个方便的结局,不过,她并不希望发生在时速六十英里的汽车上。
“鲍伯,你还好吗?”
双眼仍旧圆睁着。
“鲍伯?鲍伯,停车。”
没有反应。
“鲍伯!把车停到路边!立刻!”
终于,他们的车开始减速。
等到车子完全停下来的时候,鲍伯瘫软在驾驶座上。
“你知道了,对不对?”
凯洛瞪着鲍伯,心中极度疑惑,以至于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原本打算要离开他。“知道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我们待在酒吧里度过这一晚。”
“鲍伯……”
“你明白的,为了放松。”
“鲍伯……”
“我想说这样可以分散掉注意力。”
“看在天杀的份上,你快说!”
鲍伯开始啜泣。
“我长了一颗肿瘤,在睾丸上。”
“哦,该死!真抱歉……”凯洛想要伸手去抱他,但是被安全带卡住。
凯洛七手八脚地解开安全带,终于可以转过身去面对鲍伯。
“听着,鲍伯,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一直希望肿瘤会自动消失,但是……”
凯洛握住鲍伯的双手,情感丰沛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嗯,没有关系的,我都了解。”
“我只是以为一场飞镖比赛……我不晓得,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我以为那会给我带来好运。”
“那你赢了吗?”
“没有。”
鲍伯开始哭得更大声。
“鲍伯……”
“如果我失去了蛋蛋该怎么办?”
即使凯洛的同情心是自然而然地涌现,这时候的她也突然想到:鲍伯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过着一种几乎没有性爱关系的婚姻生活 ──在这种情势之下,他的睾丸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变成毫无用处的装备。
“如果扩散了,那又该怎么办?”
鲍伯语气更加惊慌地说道。
“鲍伯,可能一切都没事啊,不过是个肿块而已。”
鲍伯强忍住眼泪。
“我不想死。”
而就在这个时候,凯洛真的为鲍伯感到难过 ──这个成年男子缩小到一种无能为力的状态。
“明天一早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医生,好吗?”
凯洛想像着医生会笑着告诉他们:那颗肿瘤没什么,不过就是把鲍伯的心理衰老具体呈现在生理状态上。然后,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凯洛就会告诉鲍伯:她并不爱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他。一剂尖刻的现实之后,再施以一连串的抗生素治疗,从此以后,凯洛和肿瘤就会双双消失于鲍伯的生命之中。
然而现在,鲍伯在这里,抬眼望着凯洛,满脸恳求、神情绝望、万分恐惧。
“天哪!”鲍伯说:“我好爱你!”
“我知道。”凯洛只挤得出这句话。
不过,鲍伯依旧凝望着她 ──这个身上带有一颗不祥肿瘤的男人;这个男人,只要简单几句话,就能够让他的天地瞬间变色。
“我……”凯洛近乎结巴地说:“我也爱你。”◇(未完,待续)
──节录自《失信招领处》/春天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