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传奇】香港哲学教授张灿辉的生命转向

文/曾莲

【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2024年10月06日讯】“可以说我一生中有两个最重要的变化,都是跟死亡有关系的。一个是1969年爸爸的死亡,让我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从建筑系改到哲学系。另一个就是2019年,香港的死亡,让一个快到晚年,70岁退休的老翁,突然间逼我离开香港,变成一个自我流亡的知识人,这是我完全想像不到的……”香港中文大学前哲学系主任张灿辉教授感叹道。今期的《漂流传奇》专访张灿辉,与他谈生论死,走进他鲜有公开的人生故事。

香港中文大学前哲学系主任张灿辉教授。资料图片。(曾莲/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

张灿辉出生在1949年,是“战后婴儿潮”的年代,那个年代的香港重光,从日军的战火中解脱出来,在英国统治下日渐恢复生机。他的妈妈在14年间生了10个孩子,可惜有两个孩子夭折,他排行第三。年纪轻轻他就见证着自己的亲人离世,“他们叫我三哥,二姐很早就去世了。”当时的他想不到,自己未来的工作方向会跟生命教育息息相关,大半生都投身于中西方生死哲学的课题。

百废待兴时代 苦难与机遇交替

回忆童年,张灿辉自嘲是“街童”一名,油麻地官涌街市就是他的成长空间。他忆述,当时他住在与六个家庭合住的公寓里,没有独立的浴室和洗手间,要到街市附近的公众浴室沐浴,基本的生活需求都要到公共场所解决。“我们个个都是穷的,不觉得有很大的问题,我们没有特别的礼物,没有特别的玩具,玩具是自己去创造的,自己去找回来的,都没有人管我们的。到时间吃饭了,就回家吃饭,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里,因为家里的空间太小了。”

当时张灿辉的父亲一个人挑起养家糊口的重任,是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爸爸那时候在市区的一间茶居做事,他有份做股东,妈妈就是家庭主妇,每天在家做家务,照顾家庭。”父亲对工作是百分之百地投入,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忙到夜晚十一点才回家,十分辛劳。

“穷家人一砖腐乳就可以一餐饭,我们那时候去廖孖记买腐乳和豆腐花,甜的也可以,咸的也行,是我们那个年代的记忆。”张灿辉描述,当时他住在街市楼上,街市旁有间纸扎铺,他打的第一份工就是在纸扎铺帮忙装订通胜,给自己赚一些零花钱。没想到这个技能在多年后还能用得着,他到德国读书时,需要影印很多资料,将这些材料装订成册,靠的还是年少时期装订通胜学到的经验。

在兄弟姊妹中,张灿辉是最擅长读书的一个,他就读伊利沙伯中学,后来考上港大。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很高的天赋,与别人不同的就是他很勤力,而且与当时香港的社会环境有关:“当时的香港是自由、公开、开放的社会,尤其是在离开了大陆和台湾的所有政治的纷争之下,容许我们这样自由发展,也造就了我们这一代最多的机会,不用靠家里,不用靠背景,靠自己的努力是可以成功的。”他对比现在的年轻人,不由感到伤感:“其实现在他们就算读完书,社会上有太多大学生、博士,就业机会和我们相比少了很多,面对的问题比我们当年多,我们当年是百废待兴的时代,很多东西可以做,只要你肯做、肯读,就行了。”

“穷人孩子早当家”,随后的日子里,张灿辉很早就挑起重任,他半工半读,在夜校当老师,并给学生补习,一个星期补两三堂课,为自己赚取学费。他是家中唯一的一位大学生。谈及六十年代从小就靠自己双手赚钱的日子,张灿辉并不觉得非常辛苦,反而十分怀念当年只要勤力就能生存的时光:“在六七十年代,只要肯去做兼职,在生活上都不是什么难事,那时候读大学的人也不像现在那么多。我觉得那时候香港有很多的机会,尤其是六十年代是充满了发展的机会,慢慢就成为了一个特别的奇迹,香港的奇迹就是在香港人奋斗之下,建立起来的成就。”

追问生命的不确定 投身哲学行列

1969年,张灿辉经历了青年时期最大的一次创伤,若说童年时还不太懂得死亡是什么,这一次是切身体会到死亡是那么近。那时他刚刚考上香港大学建筑系,家中就传来父亲被小巴撞死的噩耗,竟然是在一条不准驶入的路被撞倒,抛下妻儿撒手人寰。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父亲是家中的顶梁柱,还有好几个正在读书的兄弟姊妹,母亲又是全职的家庭主妇,命运到底在开什么玩笑,让父亲就这样毫无交代地离开。青年时代的张灿辉,内心充满了对人生的疑问,追问着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不确定性,渴望对生命有所解读,哲学就成了他当时最向往的议题。于是他毅然决然选择转系,来到了香港中文大学读哲学。这一投入,就是人生四分之三的日子,从学生到教授,他的生命都浸濡其中。

中大哲学系的创办初期,有多位大名鼎鼎的哲学家作为奠基人,都是从大陆逃至香港的文人,钱穆、唐君毅、牟宗三,这批真正热爱中华文化、有骨气的文化人,反对中共马列唯物主义,在香港这片自由的土壤中传播儒家思想,新亚书院由此起步,成为大陆流亡学者重新反省亚洲文化及中国文化的唯一地方。随后劳思光加入崇基书院,成为张灿辉生命中的恩师。这些赫赫有名的哲学家,保留着中国传统文化人的礼仪和风范,启发了他的世界观。

2017年5月25日,香港中文大学劳思光教授铜像揭幕典礼。(香港中文大学网站)

他回忆:“那时候我们和老师的关系是非常亲密的,我差不多到过所有老师家吃饭,老师跟我们的关系非常好,同时给我们绝对的自由度去发展自己,与老师不同意见时我们可以发表评论,也都接受我们的意见。那时候,真是我一生中开心的、最浪漫的、最好的时代!”他又一针见血地指出,只有当年的师生关系才有那么亲密,如今的师生是互相防备,老师说的话会被举报,学生有自由思想也可能遭遇危险,人与人之间已不是正常的关系了。他感恩,自己所在的年代遇到的老师并非只是一个传授知识的工具,他们从人性化、充满人文关怀的角度来影响学生,也造就了一批带有自由思想、不畏强权的真香港人。

一提到中大,就触及到张灿辉的敏感神经:“可以说,我从1970年入读中文大学,除了中间有几年到德国读书,有几年去了浸会之外,我一辈子都在中文大学,叫我怎么不怀念!那时候,崇基学院的山上只有什么呢?两个水塔,在过去几十年中,我看到中文大学一步一步的改变,建筑一栋栋起来,这里是我人生中我生活的地方,怎么可以不怀念呢?”

见证“香港之死” 70岁流亡海外

张灿辉原以为自己可以在充满理想的中大终老,在退休日将近时,没想到中大变色,香港变色。此时此刻,张灿辉描述自己见证着“香港死亡”,这是他研究死亡议题一辈子,在古稀之年要面对人生又一个痛心的选择。

2019年“反送中”运动期间,中大变成了战场,按照张灿辉的话说就是“山城变色”,中共的黑手伸入校园,动摇了学校最可贵的精神——由反共文人一手一脚建立起的民主根基和自由学术思想。甚至在2021年,当自由民主女神像被人半夜三更搬走的时候,也没有老师发声。

原屹立于香港中文大学的新民主女神铜像,2021年12月24日清晨遭秘密移除。此图摄于2021年6月7日。(余钢/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

“回不去的中文大学”和“回不去的香港”,是张灿辉这几年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并著书《山城沧桑——回不去的中文大学》,表达自己心中的悲愤。他形容自己是“自我流亡的知识人”,2020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离开香港,到英国“避秦”。他认为香港山河已变色,无论是留在香港还是离开,其实都处于一种“流亡”的状态。

《山城沧桑——回不去的中文大学》书影。(受访者提供)

在2022年出版《我城存殁》时,张灿辉提到,“香港”(Hong Kong)成为历史名词,如今应该称香港的普通话发音“Xianggang”,失去了自由民主的香港将沦为大陆的一个沿海城市。他在再版的前言中写道:“Xianggang现在是:谎言即真理/强权即民主/服从即自由/人治即法治/马照跑,舞照跳,吃喝玩乐即太平盛世。”

去年和今年,他被台湾清华大学和多个大学、机构邀请,担任客座教授。“在台湾的生活我非常开心,台湾也有我的学术圈,还有我的朋友。这里还是一个自由之地,我可以说话,除了学术课题外,我也想讲一下在我的生命里面,怎样理解当前世界的文化和我们面临的情况。”

今年适逢“雨伞运动”十周年纪念,张灿辉亦出版最新作品《伞后拾年:夏悫村的未圆梦》,收录了79张他在2014年“雨伞运动”占领区现场拍摄的黑白相片,以夏悫村的“乌托邦”为主轴,着重表达这79天“爱与和平的世界”,也将在9月14日至30日在台北举行摄影展,并透过讲座等多种形式的交流活动,可以让海外更多的朋友认识到香港发生的事,以及理解他“出走”的因由。

如今已75岁高龄的张灿辉,仍然退而不休,忙碌筹备着讲座和展览。在中秋节前夕,当他得知屹立香港23年的《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时报》将在当地暂停印刷业务,于8月17日出版最后一期实体报纸,转为网站运作时,他感到悲愤交加。他写下感言:“在2024年的香港,还有什么实体报纸可买可看?《国安法》的降临使新闻和言论自由没有了,白色恐怖笼罩着整个社会。香港《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时报》在这艰难时刻仍然维持到今天,已算是奇迹。但最后都要结业,见证香港最后一点新闻自由也被取消,能不悲哀愤怒吗?”他又鼓励大家不要放弃:“不过,离开专制独裁的共产党地方,回到自由开放的世界,继续发挥独立传媒的任务,也是值得大家肯定和支持的!不要放弃,捍卫自由!”

今年6月22日,张灿辉教授出席在台湾的《家-流亡》哲学对谈。(受访者提供)

——《漂流传奇》制作组

责任编辑:连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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