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山中清修的日子,犹如置身云外仙都。道乐声声,道香袅袅,道人们不问世俗,专注于每日的修行功课,浑然忘记光阴流转与时岁变迁。公元1644年,来自北方的哒哒铁蹄声,打破了中土大地的局势。
这一年,是明崇祯十七年,亦是清顺治元年。在这明清鼎革之际,明思宗城破自缢,清世祖入关登基,山河家国在瞬息间改换了名姓。各方纷争随之迭起,战火兵燹不时地进犯均州一带,亦惊破这座大山的宁静。
身在尘世之中,终究无法完全阻绝人事代谢的侵扰,武当多处宫观再遭劫火,不知能否重现极盛的模样?即使是心如止水的道人,也不禁猜度,这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统一王朝,将如何面对汉人数千年来信奉的道教信仰,新帝的各项举措又将为这座大山带来怎样的命运?
三教并重,再续玄武信仰
前朝往事渐渐远去,而在皇城御花园中心的钦安殿中,清人仍然谨遵明朝旧制奉祀着玄武大帝。每逢朔望、佳节,礼官们在雕栏玉砌的宫殿内,设道场、呈贡品、拜表文,如汉人一般虔诚地举行祭拜仪式。宫里的这项习俗,一直延续到两百年后的道光19年(公元1839年)。
或许在清帝心中,兴起于北方的女真族,能够坐镇中原、高居天子之位,冥冥之中也得到了道教大神玄武的佑护。因而清初以来,历代清帝虽然未把道教推崇至国教的地位,却将皇室尊奉玄武的信仰传统保留下来。
顺治8年(公元1651年),13岁的清世祖步入亲政的第二个年头。作为第一个统一天下的清帝,他不因年幼而忽略对神的礼敬,反而十分恳切地表达着对玄武大帝的崇奉。他钦定祭祀玄武的一应礼仪,并下诏在每年生辰之时,即普天同庆的“万寿圣节”,遣官致祭于辽东的显佑宫。
《清朝文献通考》中如实地记录了小皇帝诚挚的祝辞:“兹朕诞辰,惟神永远默佑,仅以茶果庶品之仪致祭,尚飨。”此后,这也成为历代清帝的祭拜传统。每逢万寿节,官员必奉旨祭玄武,或至京城附近的真武庙,或直赴武当山朝拜。
同年,世祖还召正一派道人张应京入觐,授正一敕教大真人,执掌天下道教事务。他还以包容的心态推崇汉人信奉的其它正教,于五年后颁布谕旨推重儒、释、道三教,肯定其“为善去恶、反邪归正、遵王法、免祸患”的度化人心的善德力量。
这项举措,在世宗雍正帝一朝继续发扬。世宗主张三教同源,也曾下一道敕谕:“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圣人同其性,则广为道德,人能同诚其心……可以资吾君之安天下。”他还敕命地方官员保护出家人,“以成大公司善之治”。清帝们对正教信仰的推崇与保护,创设了宽松的修行环境,包括武当派在内的教派得以蓬勃发展。
康熙盛世,君臣复兴大岳
康熙12年(公元1673年),武当仙山迎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的皇家队伍。为首的乃是两位御前侍卫,亲自护送丰厚的香币与白银五千两,入山祭拜主神玄武大帝。圣祖康熙帝,大清朝又一位少年天子,在弱冠之年派遣最信任的侍卫亲赴武当山举行祭告典仪,祈祷他的皇祖母“寿算千秋”,并祈求玄武大帝“祚国保民”。
这是清皇室与武当山的第一次结缘,这份荣光,让武当人永远铭记这位极具胆识与才干的“千古一帝”。三十年后,恭逢万寿圣节,圣祖再次派遣侍卫与兵部官员奔赴武当,登顶天柱峰,在金殿中朝拜进香。帝王与帝国一同成长,此时的圣祖,已有能力向玄武大帝表达更高的诚心和敬意。
他奉上香仪银一千两,并御书匾额五通,敕赐几处宫观:“金光妙相”悬于太和宫金殿,“默赞皇猷”悬于净乐宫,“仙箓崇虚”悬于周府报国庵,“曲成万物”悬于南岩宫,“清虚致德”悬于玉虚宫。净乐宫朝圣门前还修筑了一座御书楼,收藏着圣祖当年亲笔题额的墨宝。
君上对道教名山的重视,同样影响着治下的百官,在圣祖两次拜祭武当的三十年里,王公大臣们纷纷捐资修葺殿宇、神道,出现复修宫观的小高峰。这不仅由于清初战乱毁坏了诸多建筑,造成大岳“罄断人烟”、道众“百存其一”的萧条,而且在三藩叛乱时,清军于武当大败叛军,也不可避免地殃及部分建筑,这座治世玄岳已不复仙山琼阁的恢弘景观。
康熙21年(公元1682年),总镇蔡元等人捐修自朝天宫至朝圣门的山路,这段近15里的神道盘旋于崇山密林之中,耗时8年方竣工。22年,镇安将军噶公捐银数千两,历时三年修缮周府庵的道院24座、殿宇18幢、房屋534间,恢复其宏大壮丽的旧貌。25年,郧阳府治王来任不忍宫观飘摇倾圮,偕同地方官员倡修复真庵。42年,分守下荆南道王度昭亲赴武当,修筑金殿两旁配殿及二天门、三天门。
废止香税,民间香会如潮
几度兴衰,往来成古今。历经屡废屡建的武当,早已炼就沉静的气度,在清皇室的关注下,平稳地走过改朝换代的动荡时期。至乾隆高宗一朝,它再次迎来重要时刻。
恰是在刚刚登基的乾隆元年(1736年),高宗颁下一道谕旨,他要依照泰山之例,永不征收武当山香税。香税大约成立于明中叶,是向朝拜进香的民间信士征收的特殊税种,主要用于宫观修缮、日常用度、官军俸禄等方面。
自宋元以来,民间便盛行玄武信仰,百姓奉之为镇邪斩妖、赐福保泰的至善福神,亲赴武当朝拜者络绎不绝。明初,武当山便是皇室钦定的天下第一名山,经成祖大修宫观群后,更是化身百姓心向往之的人间仙境。山志有载,武当每年都要接待数万香客,漫山皆是“行者摩肩,入山如市”的盛景。
如此,武当山的香税与香客的布施,动辄岁入万计,很大程度上成为平民百姓的经济负担,“穷不游武当,富不登太白”一度成为明清流行的俗谚。而众生向神明表达敬意,吐露心声,不应有富贵贫贱的区别。正是出于对百姓苦筹香税的怜惜,高宗在即位之初便昭告天下:“小民虔谒神明,止应听其自便,不宜征收香税,以滋扰累。”
这道圣明的谕旨被刻成碑文,安置于天柱峰上的朝拜殿内,昭示着金顶神光普照大地的慈悲。从此,武当香火日益兴旺,明清以来民间自发组织的“香会”活动也更加活跃。香客们大多来自大山周边的郡县,更远自岭南的广东、福建。每至玄武圣诞日三月三或飞升日九月九,善男信女便换上朝拜礼服,高擎彩旗和“万民伞”,一路击鼓鸣乐,向着膜拜的圣地迤逦而行。
进入武当山后,沿途宫观皆是打醮之所,而登上通往金顶的神道,更要一步一叩首,以最高的礼节虔心朝拜。这是大山最热闹亦最庄严的时刻。历史走到了清朝,武当山虽不复明朝“皇家道场”之盛,奉祀玄武的香火却不曾断绝。
苦心经营,重振武当玄风
两百多年的清朝,对这座大山来说并总不是太平盛世,鄂西北一带的几次战乱贯穿整个清朝,屡次破坏武当山的著名宫观及神道。身在风波不定的深山密林里,道人们的生活甚至生命难以得到保障,但多年清静修行的功夫令他们宠辱不惊,淡看生死。他们非但没有失去修道、弘道的信念,反而以极大的耐心与毅力,为道法的中兴而坚守在大山中。
明清之交,一位名叫白元福的中年人挂冠入道,在武当七真洞内苦修十余年,成为全真龙门派的著名道长。弃官归隐,是众多晚明文士的选择。他们生当明季之乱,有的感念旧主,有的堪破世情,便不约而同地逃离俗世,寻找心灵的解脱之法。
或许在修真的过程中,寂寥之情转作出尘之心。比如白元福,目睹武当的疮伤,便决心以身献道,勉力恢复紫霄、南岩等宫观的旧貌,成为武当再兴之人。顺治13年(公元1656年),他又主持嗣修明真庵,作为聚徒讲学之所,为龙门派培养一批新的道人。
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他在郧阳府治王来任的资助下,修复太子坡,并担当主事。在修行生涯落幕的前一刻,71岁的他选择在明真庵端坐羽化。或许在这位道人的心中,为武当复兴道法是他生命中最有意义的片段。
清初的武当道派中,龙门派可谓一枝独秀,这还要归功它的另一位宗师王常月。他本是极具慧根的修道奇才,早年遍访名山,精研道法,有感于道教式微,萌生振宗弘教之志。中年时,他拜曾在武当龙门派皈依的赵复阳为师,得其秘传心法。
赵复阳曾问他:“迩来应物持心,何得何失?”他以玄风颓败、求师振拔答之。师勉曰:“君子穷于道之谓通,道备吾行,何患宗风不振耶。”此后,王常月在华山隐居修行,一日遇斗姆点化:“汝缘在北,勿滞于斯。”时值世祖入关,他便毅然北上面圣,传播道法,得世祖礼重,三赐紫衣,并在白云观奉旨传道,收徒千余人。
康熙初年,王常月又率门徒南下开坛说戒,使得全真龙门派在南方日渐兴盛。期间,他走进武当山玉虚观弘道,武当的大半道人纷纷来归。在前后两位龙门派高道传戒、讲学的努力下,武当道派出现中兴之盛,元和观、太子坡等宫观更开设“十方丛林”,缘结天下道人。
咸丰6年(公元1856年),一场红巾军的叛乱,自古均州城一直打到武当金顶。这场激烈的战争以清兵大捷而告终,然而突如其来的劫火再次摧毁武当道人重建的一切。紫霄、南岩、朝天、太和诸宫均遭受重创,道人们四散流离。同治初,又一位辞官的男子走进了武当,成为龙门派第13代传人,后成为紫霄宫“道衲”,这个资历不凡的道人仅在历史上留下了道名“杨来旺”。
杨来旺见大山中的宫苑大多倾圮,发愿重修武当,便亲率门下弟子下山辛苦募款十余年,相继修复紫霄、南岩、太和诸宫的三千多间武当殿宇,同时修缮多处桥梁、山路,使武当上下一新。在修宫的同时,杨来旺还走遍大山,广传龙门派道法,授徒五十余人,致力于振兴道派。因为他的贡献,这座大山很快恢复了元气,重新聚合千余道众,并出现长达数十年的振兴局面。
有清一朝,无休止的战乱与前朝难再的鼎盛,使得武当山的命运格外坎坷,而山中道人与山外信士却一次次焕发大山的生机。其实,他们所向往并追寻的,并非那一座座巍峨华丽的宫殿,而是对天地间永恒的大道的坚守,以及对护佑人间的神明的崇敬和感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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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宪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