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醉鬼在流亡

廖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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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3月17日訊】請問流亡者,你為什么歸來?是什么東西使你充滿怜憫?是誰的爪子將你一點點掏空?

1

我坐在位于頂樓的栖身處。在書架下面,我拎著小半瓶酒,邊喝,邊吹一段簫,仿佛這是個將要倒閉的酒館。頭上豎著我姐姐和爸爸的照片,他們于1988年5月24日和2002年10月7日先后死去。接著,宋玉走了,而10年前,我出獄不久,阿霞走了。這怎么回事呢?逝者留下來,而活人都走了。

我遲早會撞進照片,与姐和爸呆一塊。人生,家,吹一段簫就完了。

我拉開背包,習慣性地把臟衣服﹑皺稿紙﹑錄音机﹑書和藥,還有一塊壓碎的方便面倒地上,站起來,在酒和頸椎病造成的汪汪耳鳴中晃蕩著,我抬膝蓋頂開臥室門,一頭扎上床。太倦了,這床對于一個在外面野了大半年的兩腳獸來說,太寬了。每一對新婚夫妻都這樣,做床的時候,唯恐不夠寬;當某一天人去樓空,連檔頭都蒙一層薄灰之際,你才知道,人僅僅需要一塊棺材那么狹長的板。

路也如此,看著很寬,其實能蓋上腳印的也就棺材那么狹長的一條。

就這樣昏睡,就這樣在半夜餓醒。我爬起來,把壓碎的方便面干吃下去,然后擰開龍頭放鏽水。我等著,直到嘩嘩水流中響起宋玉鈴鐺一般透的笑聲。我又煩又辛酸,20年前寫過的詩句驀然蹦出腦海:

你臨死還保持著醉鬼的模樣,

但你的心底乞求著饒恕。

我愛你,就因為你表里不一……

剩下的忘了。也許再過10年,當我記起宋玉的時候,也會同這詩句一樣,殘缺不全。“警察敲門了。”她總是這么開玩笑;而在一個隆冬的凌晨,我和她正相擁著蜷在被窩里,警察就真敲門了。足足五分鐘,還伴有凄厲的電話鈴響。

必須赤條條地起來,穿衣服,然后在墨一樣濃的夜色里跟他們走。已經多少次了?周圍的陌生人都豎著領口,象西方的二戰電影,我夾在中間走向一輛地堡一般的小轎車。天邊還閃著星星,路燈下,我似乎在銀河里夢游,褲腿划動叮叮當當的風——這一場景,也可以切換成劉曉波或王力雄,杜導斌或歐陽懿,1957年的劉賓雁或1955年的胡風。兩千多年前的周朝就有逮捕吧?地老天荒的堯舜時代就興政治罪吧?

1996,劉曉波被判勞教3年。我在《證詞》里寫道:

今天上午,忠忠終于找到劉霞,一道從北京打來電話,劉霞在電話那邊從頭哭到尾,只有一句“他們不讓我見”。我說不出半句像樣的安慰話。

一個人就這樣沒了,相隔多年,他又奇跡般出現。這樣的輪回到底有多少次?面對一場場生命的劫數,我再也寫不出詩來,或許,我沒從任何人的詩中,讀出此刻宿命的恐懼。曉波精力充沛地反抗這种恐懼,他將自己融入眾多歷史事件,他名聲大,朋友多,嗅覺靈敏,本可以逃走,但他沒有。他已坐了兩次牢,這次也許要去黑龍江,隔一條河就是前蘇聯遠東地區,有點十二月党人的味。

我們已脆弱得經不起重逢。曉波不久前偷了我視為珍寶的《哈維爾文集》,他從北京打長途電話來气我,說他正在拜讀“無權勢者的權力”,這個標題卻成了目前他本人的寫照。他笑得挺流氓,像住在我隔壁的失腳少年,真想赶過去揍他。但愿這种報复的念頭一直持續到三年,三個月或三天之后,那樣會少一些重逢的蒼桑感。

上帝保佑這一稿不落在安全机關手里。多事之秋,寫作就是制造罪證。

畢竟不是在毛時代。大多數人還能回來。我回來一次出一次門,在世上的圈子越兜越大。老婆沒了,男人的家就綁在腿上。

2

姐姐死的那年,我曾送她上火車,站內水泄不通。檢票時,她從我肩上拽過包,還兩手各牽一孩子;她喊了聲“二毛,我去了”,就永遠湮滅在人潮中。12年后,我陪護患了絕症的爸爸,最初,還能勉強說話,爸爸就在一個接一個不眠之夜里,微微呻吟著,提起江西鄱陽湖畔。抗戰時他曾流亡到那儿,后來与媽媽和外婆相遇,彼此認了老鄉。

他一再說要故地重游,不料一撒手就成永恒的遺憾。午夜過了,我為他抹下眼皮,并伸手進嘴,頂牢他的假牙。我、妹妹和哥哥跟在收尸人的左右送他下醫院電梯。去太平間的路要走10分鐘,秋月如勾,地面的樹影和人影都搖曳著。不知為什么,我又想起逮捕。爸爸的靈魂從手推車上坐起來,忽前忽后地飄,他的腰眼卻插著一支烏黑的槍管。

六四屠城當夜,我在《大屠殺》里哀叫:“漢人已經沒有家了!”一語成咒,我在這塊大地上當真沒有家了。我已經結過兩次婚,宋玉和阿霞,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但是我留不住。我一次次重建家園,卻一次次面對殘垣斷壁。我這條狗,被攆出家門,把簫吹得跟狗吠一般。我在地上奔,爸和姐,你們卻在天上走,象風,忽急忽緩,若有若無。

心跳如鼓點,我吟道:

你臨死還保持著醉鬼的模樣,

但你的心底乞求著饒恕。

我愛你,就因為你表里不一……

3

還是殘缺不全。應該把這被狗啃過的詩句,題獻給流亡了10年以上的劉賓雁,鄭義和黃河清,可不知他們喝酒是否有節制?劉賓雁是我們父子兩代的偶像,他的《人妖之間》和《第二种忠誠》,就是爸爸讀后,命令儿子一定要讀的。1984還是1985?記憶已經含混了。大約是夏秋之交,劉賓雁來成都,在市人民文化宮禮堂演講。崇拜者如排山倒海,待我赶去,窗戶上、樹叉上都爬滿了人。我仗著年輕力壯,從10米開外的人牆朝里硬鑽,好不容易攏門口,卻見五六個“紅袖章”把守。我被攔住要票,我說沒票,于是就吵嚷起來。禮堂內起了兩次掌聲,連窗戶上的人都喝起彩來,我急了,就罵道:“劉賓雁又不是你們家的,老子看一眼又咋個?”不料話音未落,就被一掌拍出兩米遠。

群眾一起哄,我竟惱羞成怒,從地下尋了塊板磚,嗷地一聲撞了過去。剛要橫著把磚砸出,卻叫出門透气的右派詩人孫靜軒瞅見,急忙大吼:“小廖,你干啥?!”

我悻悻地垂下手臂,气喘得呼哧呼哧。孫靜軒過來拿下磚頭,輕聲說了句“象我年輕的時候”,就牽起我對“紅袖章”說:“這是現代派詩人廖亦武,讓他進去吧。”

“紅袖章”們恭敬地讓開道,我趾高气揚地跟著老頭子入場。禮堂內不僅座無虛席,連過道都肩靠肩地站滿了人。我一頭臟汗,被那种肅穆的气氛所鎮懾,就只好站在后排,從腦袋縫里欣賞了一下我的偶像。

原以為他是一頭雄獅,會時時發出令貪官污吏顫栗的吼叫,不料他坐在講桌后,慢條斯理地講話,笑得挺慈祥。那天的演講內容我已淡忘,只依稀記得他說“官司几年都打不完”,還有“說真話的病,22年右派生涯都沒治得好,看來是遺傳,我父親就不會來事”。

我遠遠地望著這個被老百姓稱作“劉青天”的作家,眼珠子都瞪酸了——這是命,几年后,他不得不离開祖國流亡去了。

2002年,劉賓雁和鄭義為我和王力雄頒獎,康正果把整個過程拍攝了寄回。我看一遍,再拿去与孫靜軒一道看。我想的是流亡者不會老去,而老頭子說:“劉賓雁還不知道你的板磚故事呢。”

大約一年后,孫靜軒因肺癌逝世。他70出頭,代表作是《一個幽靈在中國大地上游蕩》和《告別20世紀》。

4

你臨死還保持著醉鬼的模樣,

但你的心底乞求著饒恕。

我愛你,就因為你表里不一……

孫靜軒從不喝酒,但煙抽得厲害,他經常把著我的手看掌紋,把我的命說成是他的遺傳。劉賓雁喝酒嗎?在流亡途中的80歲的老頭會借酒澆愁嗎?我在云南麗江曾碰見一個80歲的美國老頭,戴一頂清朝的花翎官帽,每晚坐在小橋流水邊,一瓶接一瓶灌啤酒。他孤零零的,一句中國話也不會。有一次,我通過翻譯了解到,他是二戰老兵,雖然在异國他鄉濫酒,卻不忘國事,天天罵小布什。

我曾領著這洋老頭去火塘。中心是木炭火坑,四周黑咕隆咚坐了一圈游客。我邊吹簫,邊跺腳。所謂吹,就是卜卜吐气,直到竹管受不了,就呵呵長嘯開來。火塘主人李澤洪,一個黑臉厚嘴皮的貴州人,自稱是黃翔的學生,以馬蹄般激烈的吉他聲与我應和。我們的靈魂在火舌上擊掌、交談。他那雙手啊,戴著火的金戒指,扑閃扑閃的。我滿鼻孔酒气,与洋老頭干杯,与剛進來的以色列人干杯。這個以色列人接過老李的吉他,先正彈,后又枕在腦后反彈。他唱了一支希伯萊語的古歌,隨行的中國女孩蹩腳地翻譯說,這歌在奧斯維辛集中營流傳過。意思是“雖然我們會死去,但是我們還會活下去”。

大伙都懂了,知道一批批猶太人就是唱著這支古歌,像被剝得赤條條的游牧者,宿命地走向毒气室。于是大伙也跟著哼,先很別扭,只有一兩人敢出聲,稍后,膽就大了。曲調一遍又一遍反复,終于,在場的人都加入了。簫和吉他糾纏著,精靈一般在哼唱中穿行。那個夜晚,天南海北的人都唱這歌,流著淚,各想各的心事。跑調或不跑調都動人。雖然當太陽升起,我們就會回到世俗里,各走各的路。誰能再分辯出那些曾醉歪過的臉?

這世界是個大客棧,我們每個人都是旅客,你在家里坐著,其實也是在路上走。告訴我,80歲的劉賓雁,50多歲的鄭義,60出頭的康正果﹑黃翔和黃河清,你們今晚喝酒了嗎?我就兩杯啤酒的量,但我算敢喝敢顛,經常是不喝頭腦也不清醒——但愿大家別活得太清醒。

流亡者永遠不需要清醒。

5

請問流亡者,你為什么歸來?

情敵已老,看門狗目光呆滯

你疲憊的琴聲對誰傾訴?

是什么東西使你充滿怜憫?

請問周游世界的過客

是誰的爪子將你一點點掏空?

……

2004年9月 成都

轉載《人与人權》www.renyurenquan.org

(//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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