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隊沉默地行進著,誰也不願意交談,好像任何聲音都會弄髒了那銀灰色的寂靜。白紅雪以前從沒有這樣長時間地騎過馬,只是在少女時代由她養父帶著去過幾次跑馬場,騎過像雌貓一樣馴順的西洋馬。今天在沙漠中行進了幾個小時之後,白紅雪窘迫地感到,柔嫩的大腿內側被馬鞍磨破的地方,像有兩團火在燒灼著。她只好側身坐在馬背上。中午,馬隊在一個巨大的沙丘下停住了。男人們解下馬鞍,坐在沙丘的陰影中,開始吃肉乾,喝朝魯帶來的馬奶子酒。
沙丘下,幾塊岩石間滲出的泉水形成一個小水潭。白紅雪走到水潭邊蹲下,用雙手捧起清瑩的泉水,洗去臉上的沙塵。這時,她忽然聽到一縷哀傷的歌聲:「紅豔豔的花呵,就要在高高的山崖上開;火燒雲呵,就要在灰藍色的風中飄;正直的人呵,就要走那彎彎曲曲的路……。」
白紅雪從歌聲的情調中立刻辨認出,那不是蒙古高原上的歌,而是中原一帶的漢族民歌。她抬起眼睛尋找那歌聲,才注意到,不遠處高大的沙丘下面,有一座土坯搭成的低矮房子。房子頂上舖著灰黃的苦艾草和蒿草,牆壁好像就要坍塌似地蜿蜒著一道道裂縫,房子沒有窗戶,一扇歪斜的黑灰色木板門敞開著,門裏面像洞穴一樣陰暗。而那哀傷的歌聲就是從這座房子裏飄出來的。
白紅雪被歌聲吸引著,從水潭邊站起來,向那座低矮破敗的小屋走去。剛剛遲疑地邁進黑洞般的房門,一股濃重的腐臭氣息就使她幾乎要嘔吐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她的眼睛才習慣了房子裏的陰暗。她看到,屋子正面有一個土炕,炕上只舖著用某種植物的皮編織成的殘破的墊子,土炕的角落裏有一堆布滿污跡的羊皮;一個灰白色的背影正蹲在用土坯搭成的爐灶前,在爐膛裏映出暗紅的火光中,那赤裸的背影像一片灰白的灰燼。
歌聲停下了,那個灰白的背影慢慢站起來,並向門口的方向轉了過來。這時,白紅雪辨認出,站在面前的是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姑娘,她身上幾乎沒有衣服,只在腰間繫著一塊灰黑色的布片。
「你是新來的公社幹部?我們家給國家交過稅羊了。」那個姑娘的聲音就像枯黃的苦艾草一樣,沒有任何生命的色彩。她轉身在土炕上摸索了一陣,取出一張骯髒的紙片,遞給白紅雪,說:「這是你們打的收條。」
「呵──不,我只是路過這裏,聽到你唱歌……。」白紅雪慌亂地說,窘迫地垂下了眼睛。她覺得不能再繼續注視那位姑娘的身體──那赫然裸露的乳房雖然很豐滿,但卻布滿了污跡,特別是那對黑褐色的乳頭,令人感到一種陰鬱、不潔的性欲。
「那──,你就坐吧。」那位姑娘說著,把一張低矮的木凳遞給白紅雪。她好像從白紅雪的神態中感覺到了什麼,又用麻木的聲音說:「冬天我們可以裹上羊皮,夏天就沒有辦法了——我和妹妹只有一身夏天的衣服,我們輪換著穿。今天她穿著放羊去了,我就留在屋子裏。」
那個姑娘又在爐灶前蹲下,往爐膛裏加了一把柴草。白紅雪坐在低矮的木凳上,竭力忍著腐臭的氣味引起的作嘔感,低聲問:「你剛才唱的不是這個地方的歌,你不是蒙古人吧?」
「我們家原來在河南,是一九六○年逃荒跑到這個地方的……。」那個姑娘聲音冷漠地說:「五九年,河南遭了旱災,田地乾得都裂開了。可電台的廣播還說農村豐收了。交完公糧後,人們就剩下夠吃三個月的糧食。後來,公社幹部和縣裏當官的,又帶著警察到村裏,挨家挨戶把剩下的一點兒口糧都搜走了,說是為了支援社會主義建設。那年冬天,人們沒糧食吃,就挖草根,剝樹皮,抓老鼠吃。過了一段時間,草根也沒有了,樹皮也剝光了,哎!樹一剝光了皮就慘白慘白的,像是沒穿衣服的屍首站在野地裏,可怕人了。第二年春天,地裏還是一片灰黃,草根都挖完了,樹剝了皮也都死了。村裏的老人和娃娃都餓死了。餓得受不了,有人就開始吃死人肉。吃多了死人肉,人的眼睛就變紅了,好像要流出血來;臉也腫起來,臉色白得像在水裏泡了好幾天的死人……。」
一陣突然襲來的恐懼使白紅雪無法再繼續聽下去了。這主要不是由於那位姑娘講的內容太悲慘,而是因為她的聲音中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僵硬的東西,使人覺得那不是人,而是一具屍體在講述什麼。就在白紅雪幾乎要逃出小屋的時候,她感到那位姑娘的聲音開始微微顫抖起來,雖然那顫抖的聲音只有一片格外淒涼的意味,但那畢竟是屬於生命的意味,而白紅雪因此不那麼恐懼了。
「有一天,我爹餓得昏了過去,我媽帶著我和妹妹到村外去找吃的。找了半天,什麼也沒找到。就連那些剛死的人的墳都被刨開了,骨頭扔了一地,骨頭上的肉都被啃光了,有的是人啃的,有的是野狗啃的。我們母女三人攙扶著往回走的時候,看見了村裏小學校的張老師。他正搖搖晃晃地往村外走,他那樣子就像在灰塵中飄一樣。他的身後跟著幾隻野狗,紅紅的狗舌頭像吊死的人一樣伸出來——連野狗都知道,要是人走起來像在灰塵中飄,這個人就快餓死了……哎──,我們張老師可是好人。他長得又高又瘦,臉白白淨淨的。他原來是個大學生,五七年成了『右派』,被當官的發配到我們村子裏的小學教書。他教語文,又教歷史,還教音樂——我剛才唱的歌就是他編的詞。這條紅綢帶也是他給我的,我一直紮著它……。」
這時,白紅雪才注意到,那位姑娘掛著草屑的頭髮上繫著一根紅綢帶。姑娘的身上一切都那麼骯髒,只有那根洗得褪了色的綢帶顯出純淨的淺紅色。姑娘望著爐膛裏的火光,灰暗的眼睛裏滲出一片乾枯的暗紅色,聲音變得痛苦地說:「那天,我們的張老師走了沒幾步,就一下子摔倒了,把路上的灰土都激起來一大片。那時候,太陽剛要落山,把那片揚起來的灰土映得血紅,好像我們老師身上燒起火來了一樣。那幾隻野狗撲到我們老師身上撕咬起來。我媽忽然嚎叫了一聲,發瘋似地衝上去。連那些野狗都被她的嚎叫嚇跑了。她就用那把挖草根的鐵鏟子,給我們老師開了膛。噢──!」那位姑娘像受傷的母狼,仰起頭顱,發出了嘶啞的哭嚎聲,然而她的眼睛裏卻沒有淚光。
無淚的哭嚎停下後,那位姑娘沉默了片刻,又繼續說下去:「當時,我撲到我媽的身上,打她的頭,咬她,撕她的頭髮。我哭著喊,『老師還沒斷氣呢!』可媽還是把我們老師的肚子劃開了,把心也掏出來了。我從我媽的手裏把老師的心搶過來,摟得緊緊的。那顆心在我手裏還跳呢——那顆心燙得我渾身直哆嗦……回到家裏,我抱著老師的心不給我媽。後來,我媽把老師的肉煮熟了,我不吃,我爹就把我按在地上,把老師的肉煮的湯給我灌下去……就是吃了老師的肉,我們全家人才能逃出來,一路要飯跑到這兒,哎──,你不知道,吃了人肉,人的心就變硬了,變乾了,連眼淚也沒有了……。」
那位姑娘又往爐膛裏加了一把柴草,然後,她跪在地上,低低地伏下上半身,用力向爐膛裏吹著氣。在這個姿勢中,姑娘那高高撅起的屁股中間,豁然露出了濕乎乎的紫褐色陰部。白紅雪迅速地把顫抖的目光從姑娘的屁股上移開,一陣羞恥感使她幾乎要落淚了。
新加進爐膛裏的柴草終於燃起了火苗,那位姑娘又抬起身子,蹲在了爐灶前。爐灶上面的一隻大鐵鍋冒出一股股灰濛濛的水蒸氣,鐵鍋裏煮著黑灰色的野菜和草根。白紅雪輕聲問:「你們就吃這個?你們不是有羊嗎?」剛一說完,白紅雪立刻就覺得自己問了一個極其荒唐的問題。
「我們只剩下八隻羊了,母羊還要留著生小羊,其餘還要留到冬天吃……。」那位姑娘的聲音又變得極其冷漠地說:「剛逃到這裏來的時候,周圍還是一片綠瑩瑩的草地,可美了。我們一塊兒逃到這兒的有十幾戶人家,本來也想學蒙古人的樣子放牧。可是,公社幹部非讓我們在草地上開荒種田,說是國家需要糧食。種下莊稼後,第一年收成很好,麥穗長得像狗尾巴那麼粗。第二年地就乾了。第三年颳起了黑風,把田裏的土颳走了,把沙子颳來了。現在,放羊也得走二十幾里才能找到一小片草灘……後來,跟我們一起逃來的人家都遷走了,又到別的地方去開荒,我爹不願意走,我們家就留在這沙窩子裏。爹說,這兒苦一點兒,可是,能少受當官的欺負,活得自在一點兒——我們家這地方太荒了,公社裏當官的平常不來,一年只來兩次,牽上幾隻羊就走了……。」
姑娘站起來,用一把發黑的木勺子在鐵鍋裏攪動著,濃綠的野菜湯像發臭的沼澤,泛起暗灰色的泡沫。白紅雪忽然想到,她背上的旅行袋中還有一個麵包,於是她動作慌亂地將麵包掏出來,躲避著那個姑娘的目光,匆匆地說:「這個麵包,你吃吧。」
土炕角落裏忽然傳來一陣如同蛇在枯草上爬行的聲響,這吸引了白紅雪的注意。她轉過面容,驚恐地看到,土炕角落裏那堆破爛的羊皮下,慢慢鑽出一個乾枯得如同骷髏的老婦人。老婦人亂蓬蓬的頭髮猶如覆蓋著寒霜的灰白茅草,蠟黃的臉完全被縱橫交錯的皺紋切碎了,好像她的生命中除了艱難的歲月留下的可怕皺紋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老婦人死死盯著白紅雪手上的麵包,黑洞般深陷的眼眶中閃爍著混濁的綠光,那綠幽幽的光亮使人不禁想起蜥蜴皮膚的光澤。
被老婦人的目光驚嚇著,白紅雪發出一聲壓低的尖叫。她像扔掉一個熱土豆似的,迅速地把手中的麵包扔在土炕邊上,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那個老婦人從土炕裏邊爬過來,掛在露出條條肋骨的胸脯上的乳房,宛似兩條乾癟的黑紫色長茄子一樣晃盪著。她爬到炕邊後,停下了,像被打怕了的瘦狗,不斷小心翼翼地伸出鼻子,在那塊麵包上用力吸了一口氣,然後,她喉嚨裏發出一陣興奮的「呵呵」的聲響,突然飛快地伸出灰褐色的、枯瘦的手臂,攫住了麵包。老婦人在炕上坐起來,用雞爪似的手把麵包舉在眼前,暗綠色的目光像是黏在了麵包上。接著,老婦人開始貪婪地在麵包上啃噬起來,沒有牙齒的嘴巴發出一陣含混的咀嚼聲。她的頭顱慢慢地轉動著,像一位古玩收藏家興奮地欣賞什麼珍寶似的,從各個角度癡迷地審視著那塊麵包。她的一隻手以緊張的情態攫住麵包,骯髒的黑指甲都陷進了麵包中,彷彿怕麵包會像鳥兒一樣飛走;另一隻空著的手過分小心地捧在麵包下面,儘管並沒有麵包屑落下來,她還是不時以驚人迅速的動作,把那隻空著的手湊到嘴邊,神經質地伸出紫色的舌頭在手掌心舔一下,然後,又繼續把手掌捧在麵包下面。
白紅雪膽怯而又茫然地望著這位老婦人,不知該做些什麼。忽然她發現,老婦人亂蓬蓬的灰白頭髮中,蠕動著無數蒼白的光點。這時,她又聽到了那位姑娘沒有一絲情感的聲音:「這是我媽。我恨她,她殺死了我的老師,她掏出了老師會寫歌的心……她快死了——虱子從頭髮裏爬出來,人就快死了。」
白紅雪的身體震顫了一下,她突然意識到,老婦人頭髮中蠕動的光點,是無數隻虱子,而且,她看清了,有幾隻虱子已經爬到了老婦人蠟黃的額頭上。白紅雪再也無法抑制地發出了一聲乾嘔。
「是我們老師的鬼魂纏住了她,」那位姑娘說,她的聲音給人一種黑灰色的冰冷感,「剛來到這兒的頭一年,她晚上老是從夢裏驚醒,瞪著狼一樣發綠光的眼睛,撕心裂肺地喊『我沒殺你,是你自己餓死的!』她還不讓我紮老師送我的這根紅綢帶,我就要紮;她不讓我唱老師教的這支歌,我就要唱。一唱起歌來,就像吃了紅紅的山楂果一樣,心裏又酸又甜,心裏就不那麼苦了……一天晚上,我媽又像殺豬似地喊著『我沒殺你……』跑到荒灘上去了。過了兩天,爹才把她找回來。從那以後,她就瘋了——我知道,是我們老師的鬼魂纏住了她……。」
聽到門外傳來阿木古楞招呼她上路的喊聲,白紅雪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遞給那位姑娘,並且慌亂地說:「你用這些錢買件衣服吧……。」白紅雪的臉忽然脹得通紅,不知為什麼,她感到了難言的羞愧。
那位姑娘沒有伸手去接白紅雪遞過來的錢,她黯淡無神的眼睛注意地向白紅雪看了片刻,然後,低聲說:「你要是真心的,就放下吧。」
白紅雪把錢放在炕上,逃跑似地轉身迅速向門外走去。就要邁出房門時,白紅雪聽到那位姑娘在身後說:「你喜歡我們老師編的歌,我就再給你唱一遍——我沒有別的東西能送給你。」
白紅雪走出那座低矮的小屋後,停住了腳步,急切地深深呼吸了一下。像是要使閃耀著炫目陽光的空氣,隨著深長的呼吸湧進她的心底裏,洗去剛才的經歷留在靈魂中的陰影。這時,她聽到身後又傳來了那位姑娘的歌聲:「紅豔豔的花呵,就要在高高的山崖上開;火燒雲呵,就要在灰藍藍的風中飄;正直的人呵,就要走那彎彎曲曲的路……。」
白紅雪覺得,那哀愁的歌聲就像從瀰漫著腐屍氣息的陰暗墓穴中,飄出的一片憔悴的新綠。
(節自《自由在落日中》第十章)
※文章由博大出版社授權大紀元首發,歡迎轉載,請標註轉載自大紀元※
◎有興趣購買此書的讀者請向博大書局購買
訂購電話:1-888-268-2698
网上訂購:www.broadbook.com
電子郵件:order@broadbook.com
(//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