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年秋天,也是一個黃昏,潮洛蒙在額爾古納河銀色的激流中沐浴淨身之後,緩緩走上了那座山岡。他面對正在沉落的巨大日球,盤膝坐下,進入無思的冥想之中。他要在這最後一次冥想中,同生命訣別。因為,他已經領悟了佛學生命哲理的真諦——在情感青翠繁茂的葉片紛紛飄落之後,呈現出純淨的虛寂中,生命成為多餘的了。那純淨的虛寂是一片不會留下生命塵世足跡的寧靜雪原。
當深紅的日球在潮洛蒙漸漸迷濛的視野中變得蒼白的時刻;當他的生命感觸即將像乳白色的霧一樣飄散的瞬間;當他心臟徐緩的跳動聲宛如遠去的孤獨跫音就要消失的剎那,一陣急驟的槍聲在遼遠、潔白的寂靜中劃出了道道殷紅的傷痕。荒原的景物立刻又以怵目的色彩重新在潮洛蒙的視野中浮現出來。他看到,紅穗的鼠尾草紛亂搖曳起伏的地平線下,躍出了一匹黑豹般的蒙古馬,一個年輕的女郎低伏在飛奔的烈馬上,銀色的裙幅如同狂風中的雪霧在飛旋,飄舞的黑髮宛似燃燒的夜色,在她胸前彷彿緊摟著一團金色的陽光。緊接著,潮洛蒙發現一隊身穿張作霖部隊灰色制服的騎兵,像狼群一樣,在那位女郎身後追蹤而來。
在狂奔中,那位女郎很快接近了額爾古納河的峭岸,潮洛蒙也看清了她的面容。女郎那波光盈盈的秀長美目像是額爾古納河的銀色激流,優美的嘴唇宛如怒放的罌粟花般嬌豔。她胸前緊摟著的那團陽光,原來是一位身穿金色蒙古袍的青年,青年胸膛上的殷紅血跡,彷彿是燦爛陽光中湧出的雄性詩意。
女郎剛剛縱馬躍上額爾古納河的峭岸,又震盪起一陣槍聲,她的肩頭驟然迸濺出一片豔麗迷人的血霧,緊摟在她胸前的青年立刻從她折斷的花枝般無力垂下的手臂間摔落出去。那位女郎從狂奔的烈馬上躍下,想把青年重新扶上馬背,可是,她那受傷的手臂卻無論如何摟抱不住青年岩石一樣沉重的軀體。於是,她竭盡全力將青年攙扶起來,使他挺直的身體靠在一株白楊樹銀色的樹幹上。女郎那銀色激流般的秀長的眼睛,輕蔑地轉向後面,掃視了一下那群漸漸逼近的士兵。那群士兵正狂叫著要用她丈夫的人頭去領賞。女郎重新驕傲地轉回蒼白而秀麗的面容,從腰間抽出一柄雪亮的蒙古短刀。她美麗的眼睛裏震盪著瘋狂的悲痛,直視著青年的眼睛,猛然把蒙古短刀刺進青年峭立的脖頸,並且開始用力地切割起來。
山泉般的血流從青年脖頸間噴湧而出,立刻又在灰藍色的疾風中破碎為猩紅的血霧。就在青年的頭顱即將被切割下來的瞬間,他的目光突然轉向了潮洛蒙。透過猩紅的血霧,潮洛蒙看到,青年的眼睛呈現出落日般的紫色,而那雙眼睛深處閃耀著一縷瘋狂的雄烈情調,如同刻在紫色落日上的一道銳利雷電,一道淡藍色的傷痕。
潮洛蒙覺得,那瞬間的對視,似乎比千年還要長久。他靈魂中那片純淨潔白的虛無意境,被青年眼睛中那瘋狂的雄烈野性劈開了,而從裂縫中湧出了殷紅的猛獸之血。尤其令潮洛蒙震驚的是,青年那銳利的目光似乎把一個飄散著濃烈血腥氣味的囑託深深地刻在他荒涼的心上。而且,不知為什麼,潮洛蒙感到,如果那紫色落日上的傷痕不能癒合,他就無法抹去那刻在心上的囑託。
美麗的女郎終於將青年的頭顱割下來了。她仰起面容,雙手高高捧起那黑髮像烈馬的長鬃一樣飛舞的、青銅色的頭顱,以狂飲美酒般的姿態,用乾裂的紅唇縱情親吻在那依然熾烈瞪視的眼睛上。然後,她把愛人的頭顱緊摟在胸前,跳上馬背,銀色的長裙狂亂地翻飛著,縱馬躍入了額爾古納河的洶湧波濤。
就在那一刻,潮洛蒙發現,紫色的日球正沐浴在額爾古納河銀色的激流中,落日上方,一團巍峨壯麗的烏雲之巔,驟然飛下一道藍色的閃電,從日球中間垂直掠過,如同刻在落日上的銳利傷痕。
張作霖的騎兵隊退去之後,潮洛蒙艱難地站起來,慢慢走到那株孤獨的白楊樹前。那位青年無頭的軀幹仍然倚靠白楊樹站立著。潮洛蒙久久地凝注著無頭的軀幹那寬闊的肩頭,那懸崖般的胸膛,那野狼般強韌的細腰,那鐵柱般插入乾裂岩石間的雙腿,那如同金色的陽光般在晚風中獵獵飄動的蒙古長袍。
潮洛蒙覺得,青年的頭顱被割下前向他注視的目光,已經把他的靈魂同一個悲愴、剛烈的命運連結在一起了,不尋找到那個飄散著血腥氣的命運,不完成那個猩紅的遺囑,他就永遠不可能融入佛學純淨、潔白的虛無中。
那年秋天,「嘎達梅林之歌」蒼茫、悲愴的旋律,隨著大雁灰藍色的翅膀在荒涼的草原上飛翔起來。從牧人們的傳說中,潮洛蒙知道了那位青年叫嘎達,而那位女郎則是嘎達秀美絕倫的妻子木丹。潮洛蒙發現,在那對青年男女鮮血飄灑過的地方,有兩朵野百合生機盎然地在秋風中盛開了。一朵是殷紅的,彷彿是向落日獻祭的猛獸之血的色彩;另一朵是銀白色的,但那花瓣上卻有一縷淡紅,像是飄落在銀色波濤上的一縷美麗的戀情。從那以後,每年秋天那兩朵野百合都在額爾古納河的峭岸上怒放,而短暫的花期中,潮洛蒙總要日夜都坐在峭岸上的岩石間思索。他想要弄清楚那個刻在他心上的雷電殘骸般的遺囑,究竟意味著什麼?可是,卻一直也沒有結果。
那兩朵野百合像是同潮洛蒙約會似的,每年秋天都會盛開,儘管花期只有短短幾天,但是,花姿卻美麗動人,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十多年。直到二十二年前的秋天,那兩朵野百合剛剛綻放,一隻落在額爾古納河峭岸上的孤獨的鴻雁,就將白百合啄下,銜在長喙間,飛向雲霧迷茫的南方。第二天,紅百合也死去了,不是枯萎的凋零,而是像一團被風吹乾的火焰,在深紅中死去。從那之後,野百合就再也沒有綻放過。
潮洛蒙知道,按照佛教的輪迴學說,野百合一定轉生為別的生命形態了。潮洛蒙不為紅百合悲傷,因為,紅百合的火焰是熄滅在荒涼的草原上,他的靈魂一定還在他熱戀的故鄉遊盪。白百合的命運卻使潮洛蒙憂慮,他不知道,那被大雁帶往遙遠南國的雪白靈魂,是否還能重返青銅色的內蒙古高原。
為了尋找野百合靈魂轉世的生命,以解開那遺囑之謎,潮洛蒙離開了額爾古納河。二十多年來,潮洛蒙走遍了陰山山脈南北的草原,卻只尋找到越來越沉重的失望。此刻,潮洛蒙衰弱的身體佇立在呼和浩特市北郊的高山召廟——捨利圖召佛塔前的懸崖邊上,感到一陣蒼茫的迷惘:「難道我的靈魂真要化為一縷憔悴的風,永遠在荒原上伴著野狼悲涼的呼嚎飄盪嗎?……」
(節自《自由在落日中》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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