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玫瑰們的緣分,無一例外的,一戶人家做個二年三年,那一份濃墨重彩,已經覆蓋了所有寡素。而後,玫瑰們就不做玫瑰了,牽藤忠實地記著她們的去處,無非是遠走高飛,或者嫁入富豪門下,留給牽藤的最後一面,都是富貴景象,都還不曾落魄。
所以,她看見這一個玫瑰時,無須去探究來歷。她經人介紹來上工的那天,玫瑰也剛剛才搬進來,她走動在遼闊的公寓裡,穿過廳堂去往陽臺,風吹著她嫋娜的頭髮,她細聲地講著電話,手指不時地拂過房門口垂簾的珠子,人掩映在珠簾中的樣子,立刻叫牽藤認出了她。將她和從前的那些玫瑰,腦子劃一根紅線,對等地串起來。
房間裡堆了一千隻一萬隻盒子,大盒子是新傢俱,中盒子是床上用品,家用電器。門鈴不時響起,盒子還在源源不斷地搬上來。人在盒子中間,芳魂一縷似地走動。看見牽藤,玫瑰微笑著,伸手指著一堆鞋盒子,示意她。牽藤呢,熟門熟路地蹲下來,將那些漂亮的高跟鞋,一隻隻地托在手上,拿乾布搪灰,用刷子刷鞋底,擦鞋油、拋光,做保養。一雙雙在鞋櫃裡上架。
女孩自己呢,電話完畢,則從冰箱裡捧出一隻木瓜,順手打開電視,施施然地坐在沙發上,吃起來。她拿一隻勺子舀著橙紅色的木瓜肉,吃相很好看,眼睛看著電視。客廳裡兵荒馬亂,她卻心無旁騖的樣子。看起來,是不操心的。
牽藤擦完了鞋油,看看廚房,一派碧青,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鍋碗瓢盆,吃飯的家什一樣都沒有。冰箱裡倒是玲瓏滿目的存儲品,一格一格,一架一架的依次排列。香檳酒、紅酒。可樂、涼茶。面膜、絲襪。牽藤見怪不怪地合上冰箱門,還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覺得女孩子可憐。到臥室裡一看,也是空空蕩蕩的,梳粧檯前,倒是配了一張小沙發,鏡面前堆滿了香水瓶、化妝品,首飾盒,在空落的房間裡兀自珠光燦爛。牽藤自傢俱的木料裡,費力將一張席夢思拖到臥房裡,擦過了地,將床架子搭起來,席夢思覆上—–好歹讓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仙子,夜晚有張床睡吧。那女孩聽見剪刀刺開塑膠套的動響,走進來,詫異地說:「阿姨,你怎麼把包裝給撕掉了?以後搬家的話,就會弄髒的。」這一句嗔怪,倒又露出她的底子,顯出漂泊的熟練來。
隔天再去,房子裡就煥然一新了,白色漆面鑲嵌綠色大理石條的家私,長長的電視櫃,八張椅子圍繞的大餐台,晶瑩的玻璃門酒櫃,裡頭滿得像個老練的酒吧。地板上鋪了潔白地毯,隔著落地窗,幾架深灰色健身器材停在玻璃花房裡。天花板上枝形水晶吊燈的燈光,晶瑩斑斕地撒下來,房間堂皇地浸在光裡,是富麗的、華麗的,自由自在的寂寞。液晶彩屏掛在壁上,那女孩盤坐在沙發上,蓬鬆著頭髮,捧著一台粉色的迷你小電腦,正在玩遊戲。她彷彿變了個魔術,一夜之間,有千軍萬馬來為她效勞過,然而,她那樣安靜,寂寞的樣子,長長的脖頸,精緻的蝴蝶鎖骨,肩上細細的兩隻黑色吊帶,她盤腿坐在沙發上,很乖的樣子—這又是一株成了精的玫瑰!
這一段雇傭關係持續已二三年時間。這數字你可別小瞧了,一千個日子呢,在深圳流沙一樣的人山人海中,太多變數,太多欺騙,太多消失不見,太多一揮手便餘生陌路,這二三年的相處,牽藤尋常見到的玫瑰,都是熟睡的。她難得是醒著的,清新的。牽藤和她的溝通,全倚賴她留字條,家裡的油鹽醬醋、洗滌用品缺了哪樣,生活費是如何開支,每日的小菜一筆一筆都有細賬,一週列一次單子給她。翌日桌上,有玫瑰留下的錢,供牽藤支出。她會給牽藤發手機短信,照例地,總是在午夜,這是玫瑰聯絡她的短信時間。這城市的夜生活正酣暢的時分,彼時睡醒了的玫瑰出門了,投入到她熟悉的聲色靡麗中去。她在另一種為牽藤所陌生的生活當中,繁華、遙遠。從城中村的高處望出去,城市的燈火鋪天蓋地,馬路上的車燈速如流螢,撲入眼簾的是漩渦,漩渦,色彩斑斕的漩渦,玫瑰就是漩渦深處一個發光的星子。(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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