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藤的一天,最早是在城中村(編註1)的親嘴樓(編註2)裡醒過來的。窗戶外投進來一點晨曦,窗臺上晾曬著衣衫,在晨風裡吹拂著,在瓷地板上投射出搖曳的花影。牽藤睡在雙層床的下鋪,鋪著豔豔的牡丹花鳳凰的棉布床單,布枕頭裡塞滿菊花,舊到襤褸的藍花薄被單,這一套被褥,都是從家帶出來的,用了這麼些年。躺下來挨上舊棉布,就撲入了睡夢裡。起床時亦備覺踏實,格外依戀。因為再見到這套床褥,就是夜了。
樓裡的人早起來了,都是急急忙忙的,洗漱的,在廚房裡熱早飯。牽藤快手快腳地去浴室接了一盆水,洗漱過,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梳子,飛快地梳好頭髮,擦點面霜,整整床褥,便揚聲出門去。樓下的小巷裡充滿了黃魚車、摩托車和行人。沙縣小吃店裡一片蒸騰景象,開籠的蒸餃、小籠包,白霧騰騰,湯麵鍋裡水花翻滾,長竹勺子裝了米線、河粉,點水式地伸到水花裡,轉瞬起鍋,裝碗,送到客人的桌面前。門庭下做腸粉的小攤,一隻電餅鍋,一籃雞蛋,一桶米糊,裝在小車裡,隨時泊下來,做生意。巷弄裡充滿了食物的氣息,豆漿的豆腥氣,炸油條,油餅的油氣,雞蛋細蔥花熟了的香氣。
牽藤腳步飛快地步出巷弄,經過城中村的高大牌坊,便上了車水馬龍的深藍大道。她上下一道過街天橋,別進一條濃蔭蔽日的林蔭大道,鳳凰花紫紅紫紅地,在綠的枝條間大朵大朵地開著。林蔭道兩端的公寓樓,靜靜地泊在晨光裡。牽藤笑咪咪地和樓門保安道過早安,就上了電梯。這是她一天裡的第一個笑容,那種帶點羞澀、拘謹,臉紅紅的笑容。一個得體的家政工的笑容。
她的隨身小挎包裡裝著一串鑰匙,一把鑰匙打開一扇大門,門裡的家家戶戶都是人去後的景象,玄關的鞋櫃前橫七豎八的都是換下的拖鞋,餐桌上攤著早餐後的杯盤碗筷,臥室裡的被子推在床頭。浴室的衣籃裡,堆滿一家大小換下來的髒衣服。牽藤在玄關處褪下鞋襪,順手將那些大大小小的拖鞋,排進鞋櫃裡,直起腰來順勢挽了袖子開始忙碌,髒衣服投進洗衣機,轟轟轉響的聲音裡,她疊被、洗碗、吸塵、擦桌子,乾淨的衣衫熨燙過,洗衣機的衣服拿到陽臺的晾衣架上,上架,她也該鎖上門,去往下一家了。
光景已近正午了,是牽藤該燒午飯、吃午飯了的時候了,這兩樣都是在一戶人家的家裡,一併解決的。她先到菜市場,一樣一樣地買菜,鮮魚、貝殼、蔬菜,而後去超市,買些日用的洗潔精、衛生紙、油塩醬醋糖的佐料,塑膠袋牙籤盒等等,都是日常家用的,不是短了這個就是短了那個,看似不起眼,卻一樣都少不得的。要買什麼,她心裡都有底,這一戶的日子,基本是她在過,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維持。無論哪一個中午,無論是颳風落雨的天還是豔陽高照,她打開公寓門,裡頭都是一片窗簾深垂,深睡的安寧。臥室的房門深鎖。唯有客廳的玻璃魚缸裡的熱帶魚在游動著,在窗簾篩過的藍光裡,緩緩地甩動彩色尾巴,好似夢囈。房間裡很潔淨,看起來和昨天她離去時一模一樣。浴室的水盆裡照例泡著幾件衣衫,內衣、裙衫,都是絲薄的質地,輕輕地漂浮著,也是搖曳的姿態。
牽藤在水裡倒上洗衣液、柔順劑,用手洗過那幾件絲薄衣衫,拿到陽臺上晾好,順勢將昨天的衣衫收進來,疊好,放在沙發上。為花瓶裡的鮮花換上清水,而後進了廚房,掩上門,令動靜儘量地小,不吵醒臥房裡深睡的人。她洗菜、淘米、燒飯,打開灶火燒菜。牽藤做飯的風格,都是平原家鄉的那一路風味,濃醬、大油,酸辣味重,她燒的菜幾乎都是為自己燒,每天愛吃哪樣就做哪樣。電砂鍋裡煲上湯,是為熟睡的女孩準備的,她每天都會喝完一整只砂鍋的湯,這鍋湯是不敢率性的,牽藤照著一本《廣式煲湯食譜》,藥材、主料,一樣都不敷衍。(待續)
編註:
1.什麼是城中村?
城中村,其實就是村莊耕地被收走後,剩下的宅基地被城市包圍後形成的城市中的農村聚落。城中村居住成本要比其他城市土地要低很多,農民工等外來人口的比例相當高。
2. 什麼是親嘴樓?
親嘴樓就是指兩棟樓挨得非常近,兩邊的住戶一伸手就能摸到,從外邊看,兩棟房子貼在一起,跟親嘴似的,所以被稱為親嘴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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