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車輛從光帶裡撒著歡兒馳過,身姿是放任的肆意,對於尋歡作樂的歡快奔赴。這城市的夜,從來如此風情。牽藤的身影,在橙色光照的街道下走,如一只老實巴交的小螞蟻。她走過城中村的牌坊,巷落裡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摩托車攢動,水果攤明亮。她耷手耷腳地,像一隻累垮了的蜘蛛,耷拉著四肢往窩裡跑,終於,走進一條僻靜一些的窄巷,在樓道裡就聞見炒菜的香氣,轟轟烈烈爆油鍋的動靜,大人在教訓孩子,夫妻之間在老言老語地理論家務,都說著一口的鄉音。是尋常的,日復一日的光景。牽藤的眼皮也沉沉地,再支不起來四周招呼。
牽藤才來到深圳的時候,是個心高氣傲的小媳婦。有許多事是她不肯做的,譬如,撿破爛,太埋汰;進工廠做流水線,太單調;去趁著青春賺大錢,熱鬧是熱鬧,可是她有了長興啊,怎麼可以那樣呢?所以,她來深圳,一開始就是做走家串戶的家政工。年復一年裡,潑灑的鄉下小婦人磨挫到了中年,她勞苦、知趣、收斂、臉上佈滿細碎的皺紋。說起來,她也算得上將青春獻給了深圳。然而,這城市的吞吐量太大,好似天若有情天亦老的那一種無情。遭際的冷暖,全憑自己來領悟的,在她織起來的一份小空間,螺螄殼裡做道場,也有著她自己的一份小小收成。
譬如,她來深圳時做的第一份人家,至今叫她訴說起來,仍然津津樂道。這城市是一個精彩的連續劇,一開盤就給了她一個合不上嘴的驚奇。這份人家是一個單親家庭,一個母親帶著一個十多歲的女兒過日子。母女兩個都是書蠹,平日各據沙發一端,展書閱讀,互相指使或者央求對方為自己去煮杯咖啡,做點吃的。等到家政工進門,一切當務之急的擦地板,洗碗、鍋碗瓢盆的困擾都迎刃而解了。咖啡機運作起來,洗衣機轟轟作響,廚房裡傳出飯熟菜香的煙火氣,床呢,各自收拾出了閨閣的樣子。這母女倆個雖然一點家務都不擅長,卻都是有潔癖的,看不得一點兒雜亂。當娘的是個報社記者,跑社會新聞起家的,分析起時事政治,天下走勢,天天是道。牽藤聽過她看電視時對著女兒分析,打電話對閨蜜分析,在家請客吃飯時,在餐桌上拎出一件國家大事來,當做話題。這是個知識婦女,令鄉下女人牽藤很是生怯又生敬的類型,妙語紛呈、英姿颯爽的,很有幾分丈夫氣,尤其是離婚獨居,一家人的衣食生計都是她賺來,就更出落得陽剛磊落,剪了一頭短髮,抽煙,連口頭禪都和一個爺們差不多。她的女兒呢,許是耳濡目染,在缺乏父親的歲月裡逐漸成人,這小姑娘也是一點脂粉氣都無的,行動爽爽利落,風風火火,行為粗莽,去廚房取一杯茶,所過之處瓶倒水灑,一片混亂。坐下來看書,倒是一坐下去可相安無事大半天。母女兩個很是相知,坐在沙發上,足抵足地看書,聊天,談起什麼來興高采烈不已,互相搶著說話。當女兒的急起來,對母親大呼其名,制止她發言,要她禮讓。做娘的不但不惱,反而甘之如飴,高興起來,拍著女兒的肩膀稱兄道弟地叫她哥們姐們。將家政工牽藤在一旁雷得人仰馬翻。太沒規矩了,太沒規矩了,她心裡激動地慨歎著—–當娘的沒個當娘的樣子,做女兒的不像一個女兒。她當做連續劇一樣地,晚晚給鄉親們播上一集。吸引者甚眾,人們為這摩登而處境堪憐的母女倆,忠實關注,議論紛紛。隔了二年,女兒去歐洲念書,將當娘一併弄去陪讀。這是牽藤在深圳做的第一戶人家,帶著這城市的自由、沒規矩、沒上沒下、自由自在的和諧,基調一樣烙在她心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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