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臘月,農家嫁娶的喜事便多。鄉間的土路上有小夥子騎著自行車,馱著紅豔豔的綢緞,吹著口哨飛快地跑。每天,千千都歡歡喜喜地跟著鴨母去鄉下。這樣的一個凍白的季節,走過平原上每一個村莊,都聞得到酒席的香味。鴨母她真是忙啊,一筐一筐的大肉,一簍一簍的魚蝦,嫩綠的蒜苗菜苔,生薑蔥蒜,擺在喜慶的農家小院裡,等待鴨母將它們變做歡悅的日子。鴨母是下廚的好手,一個人在廚下,整得出幾十桌客人的宴席來。你看她,蒸魚糕,炸魚丸,搓肉丸,大灶上上蒸籠,滿面的紅汗,不時抬起嗓門吆喝著,差遣著小工為她剁薑末,剁雞,塞柴禾,依然是威風凜凜地,像一員頭插花翎的女將軍。每到臘月,四鄉裡實在是找不出一個女人還比她更能幹,更喜慶,嗓門更討人喜歡的。
這一日,是在晨晨爸爸的朋友家做大廚。酒席散了桌,已是月上枝頭,晨晨爸爸滿面酒意地站在人堆裡,矮矮地,呼喚著千千的名字,小女孩從孩子堆裡冒了出來,她看著似乎長高了,經過一個冬季,她的眉眼也長開了一些,頭上梳著兩個繫五彩絲線的抓髻,穿著一身紅綾小襖,是鴨母在裁縫店裡新縫的。她的眉心裡點著一顆硃砂,月光下她端坐在爸爸的自行車欄杆上,就像一個天宮裡下凡的小仙子。臘月裡的月亮,是圓圓的,大大的,銀白的。
「爸爸,我真的留了紅蛋果給你吃!」千千得意地拍拍口袋,「我留了五個。」
「有紅蛋果?給我吃個好不好呢?忙了一天,飯都還沒一口到嘴裡!」鴨母晃著身子,邁著鵝步,跟在車後頭。
「那,爸爸吃四個,媽媽吃一個。行不行?」
「爸爸剛剛才吃過酒席的嘛。」
「你吃兩個好了,剩的,留給爸爸明天過早。」
「真的只吃兩個麼?」鴨母問。
「只吃兩個。」千千的口氣是極有主見,勿庸置疑的。
「小氣的女子,養不家的。」鴨母說:「真是不該把你揀回來,讓野狗叼走你,讓乞丐抱走你。」
「反正,你揀都揀了。」千千很有氣度,得意地嘻嘻笑。
「你沒有晨晨哥哥乖,晨晨哥哥很小就說了,長大賺了一百塊錢,全給我用。」鴨母說。
「我和晨晨哥哥一樣乖的。」千千說:「你想吃五個,就全部給你吃好了。」
鴨母滿意了,她愜意地走了幾步,月光下她的話是很多的。又開口道:「等到你將來長大了,心就野了,又不肯讀書,我們要操心死了。」
「我肯讀書的,要爭氣上學,反正我長大了是不去打工的。」千千的志向是很大的,不去打工。
「千千只要心裡肯讀書,肯定是讀得極好的。」晨晨爸爸很有把握地加了一句。
「呵,你要是考上大學,你的親爺娘就找來了。」鴨母說,「反正,到時候,我們就白養了一場。」
「沒有白養,找來了我也不認!我掙錢都給爸爸上茶館,給你打牌。」千千的聲音帶了淚。
「憨女子,親生爺娘哪有不認的?若是有一天,找來了。那是定要認的!」晨晨爸爸說。
千千不能說話了,月光下她沉默著,她的小心窩裡似乎已經認同,將來,會有那麼一對男女,是她親生的爹娘,找上門來與她相認…….
然而,此時他們在哪兒呢?他們知道她在這兒嗎?靜謐的潔白的鄉路在月光裡溫柔地延伸著,延伸到小鎮上青石板街上她的家,她的老老的舊舊的屋頂黑黑的家,門前的石板街上布著兩道深深窄窄的車轍——如果她不在這裡,那麼此時應該在哪裡呢?悽楚的身世蒼涼,第一次潛入孩子的心田。她緊緊閉著嘴巴,小小的身子從自行車橫欄上滑溜下來,不知要跑到哪裡去。然而,她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月光裡她的父親母親,一個矮小懷柔的男人,和一個油黑厚實的女人,張大嘴巴,嗚嗚哇哇地哭起來。晨晨爸爸的眼淚也落了下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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