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厢房比较起来,在我的心里,我们的雕花围栏大木床,更加的像一间可亲的小房子。白色的夏布蚊帐,张挂在岁月里,被四季的冷暖和尘埃,漂染成柔和的棉黄色。青色大朵牡丹花的土布床单。栏板上的横条隔断上,搁着祖母陪嫁来的细瓷小坛,它静静地在蚊帐里,泛着一片幽洁的青光。它储存着冬天的炒米糖,秋天的橘柑,在甜蜜的黑夜里,我和偷嘴的小老鼠一样,惦记着瓷坛。
在我童年里的夜晚,我和祖母躺在一只塞满菊花的粗布条枕上,祖父躺在我的脚头,床就像一条小船,从黑夜出发,慢悠悠载满了古老的传说,夜晚的仪式,是要讲古的。祖父但凡讲古,都讲同一个古:从前有个员外,员外家有……
而我的祖母呢,我告诉过你们的,她满腹诗文,富于才情,嘴巴里有讲不完的古,唱不重的童谣。她唱歌是很好听的,然而,每次在我百般的哀求里却只矜持地唱出半首,然后笑嘻嘻地,羞涩地闭住歌喉。她羞涩地说,这些歌儿,她做小伢的时候就会唱啦……
屋顶上的一片透明的天瓦,朗朗的长空,有一颗星星安在那里。风好像是村子里的好伙伴,揪着绿树的枝条,在天瓦上方荡漾着,摇过来又摇过去,撩拨着我的心,我蠢蠢欲动的腿脚。有人在窗外叫我了,他们仰天喝道:“呀!好黄好圆的月亮粑粑啊!从古到今没见过!”
“来了来了!”我殷切地应答道,生怕祖父母提出“夜已经这么深了,还准备去疯么?”我如一只精神抖擞的黑蝙蝠,黑闪闪地闪现在禾坪。月光真亮啊,银汪汪地漾满禾坪。月光太亮了,简直刺眼呢,因为小伙伴们全都黑乎乎地,身长和映在禾坪上的影子一样高,像一群从远方跑来的小木偶。
“去哪里呀?这么夜深了还玩么?” 祖父就是那么,絮叨的,讨人嫌的。多话的。
“放火去呀!”我们快活地口头反对,龙卷风似的跑出很远。禾坪银晃晃的,人家的窗口都映出橙色的灯火。在孩子的眼里,那扇灯火象征着关门闭户,封闭的夜晚,再令人扫兴不过了。依着我们自己的性子,玩到天亮最好!
夜深了,我们提着马灯去水田里捉泥鳅回来,呼啸着一阵风从门口卷过,我并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然而,经过我家的禾坪,祖父在厢房里神机妙算地大声喝道:“唯伢!这么晚了怎么还好在外面跑?小心失了脚落到水沟里!”他呵斥的面积,下一句就扩大了,对一群人教训道:“个个都好回去睡觉了。半夜里鬼多!还到处乱跑。小心被鬼摸后脑壳!”
你晓得的,我老老的祖父,是一村人的祖父。他弯腰驼背走在田间的样子,是我们村子地老天荒的背景。还有他的训诫。
“老倌子话多煞,这么大个月亮粑粑挂在天上没看见么?”
我们飞快地回嘴。飞快地跑过我家禾坪,脚底板扑沓扑沓地,生怕祖父认真地打开门。月光照着我们诡秘的笑脸。我们要去一个伙伴家的厨房里,借他家的锅,烧熟那些捉来的泥鳅、青蛙,还要在灶膛里烤滋粑、年糕。没有大人管束的家里,是多么美好的天堂!
我们站在月光里,黑黑的一个一个,月光下的原野多么温情啊,展展地直到天际,闪亮的,植物芳馥的,水和萤火虫都在大地上闪闪发光的。月光里的我们个个出的都是翻墙越瓦的侠客,伙伴们商量着柴火,每家的稻草垛都可顺手抽出一束芳香的干草,然而,有些人家过冬的树蔸都不曾烧完呢,搁在外面岂不是鼓励我们来偷它?
我们还需要去田里偷一些菠菜、香葱,好煮在汤里。
我们热血沸腾地站在月光里,伶牙俐齿,无法无天地口头起义。这座静静卧在月光里的小村落,在意念里,早被我们煽风点火,腾腾地烧将起来。
我远远地看着我家的厢房,还染着唯一的一窗杏黄的灯火,映照着雕花的木窗棂,祖母晒下的绣花鞋,那温柔的,远离尘寰的光芒,暖老温贫、与世无争。溶溶的一窗灯火,被雪亮的月光,兑淡了许多,愈发地虚无、古意……它是小小的,温黄的纸窗,乌色木头房梁、门扉,雕花大床,床板上停着我的祖父、祖母的布鞋,他们的鞋子在等待着我的鞋子回家。月光下平川沃野的疆域犹如时光的沃野,在无边无际的轮回,无边无际的兜兜转转里,这间小屋,在每一世,每一回相遇里,都这样存在于某一个月夜里。唯有这扇窗里的光,唯有我的祖父祖母栖身其间,这间小屋,永远,有着天寒白屋贫的相依为命。
我静静地望着那窗灯火,伙伴们依然在吵吵嚷嚷,情真意切,咬牙切齿。月光里我的眼睛里浮起静静的一层眼泪。我在意念里飞奔回家,回到温暖的被窝中,伸出双手,竭尽全力地抱紧老人的脚,躲在这个老棉被做成的城堡里,不能让他们走,被死亡带走……。终其半生,人世间我的来和去,就是月光下一个黑黑的小影子,惊惶地奔过人世所有陌生的灯火窗口,去查看我的祖父和祖母……。
我们热火朝天地忙着宵夜,将抓来的小泥鳅和小青蛙埋于盐和辣椒里,滋粑烧糊了,年糕也自灶膛里扒出来,黑焦黑焦的,不妨碍我们用同样乌黑的爪子抓着,蘸了红糖,东倒西歪地放进嘴巴里。饱暖的唇舌格外温情,鸡鸣阵阵,夜风吹拂的花香、白雾、炊烟的香味 ,熏熏地催眠着我们。一群要杀人放火的孩,默默地分了手。我困得再也张不开嘴巴,也张不开眼睛。顺着月光摸到自己禾坪前,熟练地拨开木排门的门闩,摸到厢房,摸到床上,柔情蜜意地蜷曲在祖母的手边。
“方才你们说着要放火烧屋的么?为何没忙好就回家了。”祖母的声音带着笑意。祖父呢,也在床的另一头,在睡梦里附和着神机妙算的指斥,虽然并没有醒来,然而,他神明地数落着我的不对,将日月星辰都引来做旁证:“月亮都西斜了,打瞌睡回家了,四野的鸡叫了多少遍,自己数一数没有?四更了天该亮了,小孩子何事那么大的玩性?玩性这么大等长大了你还得了?”即便在睡梦里,我祖父讲的道理也一句都没错,全是一个唠叨的祖父的数落。我脱着鞋子怒发冲冠,来不及羞愧,来不及将还嘴反驳伶俐道出,就如一枚沉甸甸的柚子,扑通进入了米缸一样厚重、舒适的黑甜乡里。@ (网路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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