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究所
我在大四毕业前夕就决定参加硕士班研究所考试,并且选择了当时成立仅两年、竞争非常激烈的应用力学研究所;考出来的成绩非常差,以低分的成绩败北,这对我的打击还算蛮大的。我的三舅在电话中还揶揄我说:“从小到大从来没看过永春考试会落榜,这次是怎么回事啊?”
回想起来,我大学四年是非常不用功的,好像不曾在专业科目上认真努力过,考研究所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先用心准备完预备军官的考试,最后只剩下两三个月的时间准备三科研究所的考试科目:应用数学、动力学、材料力学。这三科都是机械专业中的重头课,我却抱着轻忽侥幸的心情,想要自欺欺人、蒙混过关,难怪会惨遭滑铁卢。
毕业后开始服役一年十个月,在前面大半段的时间里,忙着受训、忙着适应军旅生活、忙着学习如何带兵、如何当好一位称职的排长、一个成功的值星官,身心俱疲、兵荒马乱之际,根本不会有考研究所的念头。等到服役期间过了大半,越来越能适应自己的军中生活与军官角色,我开始有时间担心起退伍之后的出路了!出国留学是不可能的,不管是我惨不忍睹的大学成绩或家庭的经济能力;但是单靠一个大学文凭能够找到怎样的工作呢?左思右想,我决定在退伍前再一次参加研究所的考试,回到学校继续念书。
要下这样的决心是相当不容易的。首先,当时连上缺乏少尉排长,我平均每两个礼拜中就有一个礼拜要背值星带、担任一周的值星官;这会耗去我一整周的心力,而且身心俱疲。就算在我不背值星带的一周,我也需要日夜跟着部队一起行动,不论白天或晚上都不可能有自己念书的时间或空间。而且这件事情一旦被人家知道,连带引起的不良观感是相当严重的,不管从长官或士兵的眼中。简而言之,军中是没有个人生活与个人行动的,因此我要怎么抓出时间来念书、准备研究所考试呢?
唯一的方法就是利用假期;虽然当时军队中标准的每周放假就是只有周日一天,但是有时连长会因为我担任值星官的辛劳而提早在周六中午放假,这样我就有一天半的时间。如果遇到连续假期,可以掌控的时间就更多了。于是,我牺牲了假期可以回家的机会,把大部分的休假时间都留在高雄,晚上就住在便宜、清洁的国军英雄馆,白天就整天在高雄市立图书馆念书,一点一滴地累积我参加研究所考试的实力。
这次准备研究所的考试,我是认真而且有备而来的。我将工程数学、动力学、材力力学三科的原文教科书带在身边;其中,工程数学的原文书最厚,学生时代就会开玩笑说是一本电话簿或一块砖头。平常在营区的时候,我会用军服把它包裹成型,当作枕头使用;下基地或演习时,就放在我的战车座舱里,形影不离。事后想想,我真的有大半年的时间是晚上枕着我的工数原文书睡觉的,如同名作家琦君的一本书名:“三更有梦书当枕”(下一句是“千里怀人月在峰”),我真的是枕着我的研究所梦、渡过我的军旅生涯。
当年考研究所的时间大概在每年二、三月之间,而我的退伍时间则在六月,随着距离退伍时间越来越近,研究所考试的压力也随之俱增。就在距离考试时间不久前的时候,我突然获得了一个绝佳的读书机会,这得感谢我的好朋友副连长,这时他已经转任营部的作战官,而这整件事情其实是一场乌龙事件。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师部突然下达一个命令,通知各所属部队推派“懂电脑”的士官兵参加陆战队司令部的电脑兵棋演练。命令是下达到营部的作战官,而刚接任作战官不久的副连长看完之后,毫不犹豫地就把我的名字放在向师部推荐的名单上,推派我参加这个演练。在他看来,台大机械系毕业的李永春排长铁定是懂电脑的。事实上,师部需要的是懂得“个人电脑”的士官兵;当年台湾的个人电脑才推出不过三四年,台湾最常用的可能还是宏碁的小教授电脑,可是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一般理工科大学毕业生都没有接触过。
名单送上去后不久,师部派出的卡车就来接我去陆战学校,参加个人电脑的兵棋演练。我其实也是要到现场才了解事情的始末,因为走进偌大的教室中,看着桌上摆着一台一台的宏碁小教授电脑,我心里面开始发凉,而且当我注意我的左邻右舍都纷纷开始在键盘上打出一大堆的指令,而绿色萤幕上也出现了萤光闪闪的讯息时,我就更加忧愁了,因为我了解到这些人都是资讯系毕业的。面对着键盘与萤幕一筹莫展的我,脑中想起的是“滥竽充数”的成语故事,心中开始埋怨起副连摆了我一个大乌龙。
左思右想之后,我还是硬着头皮把我的情况老老实实地告知给带队的军官,他跟我一样是预官35期,但是我是第一梯次,他是第二梯次,因此晚我四个月进入军中。他听完我的叙述之后,再三确认我真的不懂个人电脑,也是一副懊恼的神情去找另外一位主持的军官商量。这时的我反而变得轻松了,反正是死猪不怕活水烫,既来之则安之,这一年多来的军旅生涯也把我的脸皮变成铜墙铁壁。
不久之后,负责这项演练的军官带着笑容回来找我,告诉我说其实参加的人员是足够的,少我一个人也没关系;而且我是目前所有学员中最资深的军官,其他人大部分都是士官或士兵,他们也刚好缺乏一个带队官,不如就由我来当这个带队官吧,负责主持早、晚点名,与集体生活的行政管理工作,不必实际操作个人电脑。这样天上掉下来的肥缺我当然是却之不恭,而且几乎所有的成员都是大学资讯科系毕业的大专兵,大家气味相同、相处融洽,每天晚上我也获得许多可以自己念书的时间。
在陆战学校完成约一周的集训后,我们就出发参与当年的南北师对抗演习,原来当时军方想要引入个人电脑,伴随着演习统裁官行动,随时用个人电脑记录演习中的情况,最后再回来集中统整各项资料。我记得当时的演习统裁部是设置在南投附近,我们这一群接近50个人的队伍是被安置于附近一个已经报废的、空旷的烧砖窑洞里;每天早上,所有的人都带着自己的个人电脑跟随一辆辆吉普车出去担任演习裁判的工作,只有我一个人留在空空荡荡的窑洞里,无所事事地念着我的书。演习一周半结束后,师部又统一发布命令让所有参与演习的人都放七天的荣誉假,我也老实不客气地在高雄图书馆里念了七天的书。
无论如何,我这次是有备而来的,抱着要湔雪前耻、孤注一掷的决心。我真的非常用心认真,把这三个科目的内容与细节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了解;每一条公式、每一段文字、每一个习题作业都不放过,彻底打好了自己的基本功。从北到南,我依序报考了台大应力所、清大动机所、成大航太所三间学校,也成功地三个研究所都考上了。其中,台大应力所因为有国防奖学金的关系,竞争最激烈,录取40个名额,却有四百多名学生报考,而我以第三名的成绩录取,成了名副其实的“小李探花”;成大航太所也考得非常好,是以第一名(榜首)的成绩录取;清大是考得最差的,但也是正取生。这样的好成绩终于让我扬眉吐气,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
我参加成大航太所的考试不但学科的成绩非常好,国文考试的成绩更好;当年的研究所考试要加考国文、英文二科,不列入录取分数的计算,只要及格就好。我的国文成绩高是因为作文,当年成大研究所的作文题目是“伯乐与千里马”,这是一个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主题,反正就是“世间先有伯乐、然后才有千里马;没有伯乐、就不能发掘千里马”等等。我当时不知为突然福至心灵,决心反其道而行;作文开头第一句就引用苏东坡的《贾谊论》:“非才之难、所有自用者实难,得君如汉文,犹以不用死,然则天下无尧舜,终不可以有所为耶!”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其实人才并不难找,难的是这些人才要懂得自己寻求机会发挥所长,像贾谊这样的旷世人才,生于汉文帝这样好皇帝的时代,还哭哭啼啼地因为怀才不遇而伤心早死,难道一定要在尧舜的时代才可以有所作为吗?
苏东坡的《贾谊论》是《古文观止》书中的文章,我从小就很喜欢反复读诵,深深觉得苏东坡说得很有道理。这时逮到机会反其道而行,针对作文题目“伯乐与千里马”的主题逆向操作。我记得我的作文结尾是说:现在已经是一个民主开放的时代,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发挥、主动争取各种机会与表现,这个时候还一直要期待伯乐来发掘自己,早已经就不符合时代潮流了。我猜想在那一个炎热的台南初夏,某位教授正在挥汗如雨地评分一大堆的国文作文考卷,当他看到我的作文考卷时,在一大堆千篇一律的陈腔滥调中,一定是眼睛一亮、击节赞赏,顺手就给了我一个超高的分数。
考取研究所固然高兴,但是真正对我最有意义的是:我借着自己的努力,证明我是有能力更上一层楼,可以继续攻读更高深的学问;换言之,当我在军中准备考研究所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后来长远学术生涯的准备工作。这才是对我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部分。
余音
随着研究所考试的放榜,时间逼近1987年的五、六月,仿佛经历一条漫长黑暗的隧道,终于看见出口处的亮光,我终于快要结束一年六个月的军旅生涯了,心里面当然高兴,但更多的是平静。回想在林园服役时,每当我担任周末的值星官留守时,周日上午早餐前仍然会带着留守的一二十名弟兄们晨跑,只是会用比较轻松的方式跑完全程,而每当回程时、快要看到营区大门时,带队的值星班长就会转头用眼神向我请示,而我也会很快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跑步队伍就会转换朝着相反的方向,穿过一个海边的渔村,到达一个停放着几只渔船的堤岸边;大伙停下脚步在岸边休息,每个人或站或蹲,都是静静地望着台湾海峡中的潮水、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或亲人,这是我最享受的时光之一,因为此时此地没有长官与部属,我们都是一群离家很远、而又非常想家的年轻人。
我偶尔也会想起夜间的查哨;当我们在驻地林园时,军官们要轮流负责夜间的查哨,也就是要徒步巡视整个营区的卫兵与哨兵,确认他们都有在认真执行卫哨勤务。巡查的时间应该是晚上九点到隔天早上五点,二个小时一班,如果被安排到凌晨一点到三点时查哨最辛苦,因为整夜的睡眠等于报销了。通常连上的卫兵会来叫醒我,换完军服、拿着手电筒,就从营区大门警卫开始,逐步检查五个连队的卫兵,再绕行营区一大圈,检查战车停车场、油库、弹药库的哨兵,认真执行一趟下来也要一个多小时。许多老资格或老油条的军官都很大胆地翘班、不去执行夜间查哨的任务,第二天再找人去补签记录簿就好了;而我们这些预官排长就没那么大胆了。
其实我并不排斥夜间的查哨,因为有时候走到营区最高点的弹药库时,可以俯视整个营区、附近的村落、甚至远端的海边;在深夜中一个人安静一下,享受一种独处的、宁静的私人时光;极目所及,一片黑暗中点缀着几家灯火,有一种众人皆睡我独醒的奇妙感觉,仿佛自己真的是在保卫自己的营区、保卫自己的家园。有一次深夜,查哨的半路上突然落下倾盆大雨,而且瞬时间雷电交加,一道道的闪电点亮灰暗无尽的天空。因为没有携带军用雨衣,我于是被孤独地困在弹药库的屋檐下,望着满天落下的雨滴、被闪电点亮的天空、听着瞬间炸裂的雷声,我的心竟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感,第一次与大自然是如此地贴近,成为我军旅生涯中难忘的回忆。
1987年6月退伍后,回到台大念完硕士,接着出国念博士、结婚、回到台南工作、成家立业,转眼三四十年的时光。二个小孩自幼受到舅舅、舅妈的照顾,因此小时候经常全家开车去屏东潮州看望他们,途中都会经过高雄林园。有一次心血来潮,离开高速公路,绕回旧时的营区寻幽访旧、一探究竟,发觉营区大门仍在,于是开车绕着营区一圈,隔着高墙隐约还能依稀看见战车的炮管身影。二个年幼的孩子一定很奇怪他们的父亲为何一定要来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又为什么这么情绪激动与感伤。
再回到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捍卫战士》电影一、二集,或者其它我喜欢的军事电影,其实每一部电影的内容都与我们实际的军旅生涯天差地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真实的当兵生活是枯燥、单调、压抑、紧张的,充满着不合理的无奈、无可解脱的桎梏、无所逃脱的漫长等待,也有许多人性的黑暗面,完整影射出人类社会中的每一个面向;更因为强调绝对的权力与服从,甚至放大了人性的扭曲与黑暗。但是,反过来说,那也是我们真真实实奉献出来的宝贵青春岁月,它的存在不会因为军中的诸多问题而被忽视、抹灭或变质。简单地说,它是我们生命中真实存在的一页。
最近几年,二岸关系紧张,大有剑拔弩张、兵戎相见之势,老妻偶尔会问起:“如果中共真的打过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女儿有美国国籍、儿子在欧洲念书,或许都有他们自己的生存之道;至于我呢,我的回答很简单:“我是中华民国海军陆战队的少尉排长,当然是回去开战车、上战场呀!”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但是背后的情怀则是真的。因为,我曾经是中华民国的捍卫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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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