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雪是什么时候下起来,不知道自在的船桨在茫茫的江上、簌簌的雪中,是飘荡着?还是被寒水渐渐凝滞、凝固成冰?小船上的乌色船舱内,是白茫茫世界里唯一温暖的红尘之地。靠卧的小榻,取暖的棉被,煨茶煮酒的红泥小火炉,盛满了炭火,还有空了的酒壶,抛掷的书卷,半世的愁绪,一醉之前,那人世沉浮里的恩怨纠葛……不知小火炉的炭火是不是还燃着,散发着红溶溶温暖的光泽。有什么比一梦醒来的雪天里,身边有一只溶溶的红泥小火炉更温暖人心的呢?又有什么比冰雪深埋的心境里,面对着一室清寒,一炉寒灰冷烬,更凄凉的情景呢?
“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拓一村烟;渔夫醉着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
好的诗歌,就是这样,叫人冰雪洗心,一派清明。唐朝的大江,江水辽阔、深稳。小舟流逝,是一个雪前淡阴的天气,凝冻的空气里,村庄人家屋檐上的炊烟,格外地明晰。小舟里的渔翁呀,醉成了陶渊明和屈原,在酒意里他打个盹,酣然睡去。而醒来时,但见满目飞雪自天穹落下,飞花扯絮,苍苍茫茫,雪天是大自然的障目法,不得远望,惟见寄身的小船,已经被雪压成了唐诗里的一页出世的扁舟。
写在下雪天的诗,那一种辽阔的、江山稳妥、白雪飘飞的时光。五﹑七个字炼成一句,细毫蘸着墨汁,落笔在柔软如绸的宣纸上。案前的砚台和墨汁,都取自造物的神秘造化,五字绝句,七言诗,纤巧的小葫芦里,有浩淼苍天,日月星辰,海枯石烂。唐诗连缀成的物华天宝的大唐,如青山如东海,厚重,滂沱,星汉辽阔。这,就是汉语言的魅力,唐诗的壮阔。
哪一句眼熟的诗歌,是我们曾经寄居的前生时光?与雪相关联的事物,在唐诗的疆域里,首先,当推大雪飘于天地之间,山是连绵横亘的苍山,江是一清如碧的大水。放眼望去的雪景是千山鸟飞绝,是万径人踪灭。下雪时的心情,是隔着厚雪般覆盖的棉被,回首人世“故乡千里梦,往事万重悲。”而唐诗里的人们,在下雪的日子里写诗,招呼朋友来喝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雪潇潇地落,溶溶的炉火映红了窗纸,也许会起风,吹落树枝,拂扫翠竹上的积雪,而梅花呢,“墙角数枝梅 ,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映雪的白梅,在雪中的寒香,格外有一种韵致。
所有关于雪境的唐诗里,我还是最喜欢那一首“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在那暮雪天气里,那山间的小屋,是千山万水之间唯一有心思﹑有等待的事物。不知为何,这首诗自童年读到便令我感怀莫名,好的诗里有画,这幅画里更是重峦叠嶂的长卷,留白里有无穷延绵,无穷意味,叫人遐思不已。在雪的世界里,人世间的一概行迹、情意,都简约成了一个写意的山水画卷。那隐居深山的小屋,来自怎样的红尘往事呢?那风雪夜归的人,又是怎样一个人呢?那静静的小屋,仿佛世界尽头的一种收容。那千山叠嶂,山迳明灭的芙蓉山,是人间的出世……
有一个冬日,我闲步太湖,是江南寻常的暮色冬日,沿着湖边高堤上的白路,一直走,一直走,那湖水是烟水渺远的深阔,淡灰的烟水一铺到天际,湖边有一道长长的杉林间的小路,柔且直地伸到湖水深深处,小径上的杉林,那样清减、纤直,仿佛长绸上绣出的小丛草木。小径尽头,水茫茫处,有一间古意的小亭子,在暮色里飞起它寂寞、美好的檐角。
这画面是我们在古老的诗词里熟悉的,耳濡目染的心熟,亦永恒的在着,在日常生活里,被现代工业损毁的时光里,残山剩水的在着。寄身其中,那一种被满足的近乎乡愁的情味,会让人心底软软地,无奈地迁就这人世的万般不好。而后,纷纷地,下雪了,苍溟的暮色里,簌簌一白,唯有长堤外,静静的鱼塘边有一间小屋,亮起了灯。那一室晶莹的溶溶暖光,仿佛广大的水墨画中一颗宝珠的心。
这也是我遇见的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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