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知識分子應該多嘴多舌

──蕭乾訪談錄

丁東

【大紀元3月13日訊】我們來探討一下知識分子,有人把「讀書人」和「知識分子」作為同義語,因而才有大、中、小之分。我認為讀書人中包括知識分子,而不是所有讀書人都自動成為知識分子。這裡並無高低之分,只有作用的不同。過去的「士」就是知識分子的統稱。今天廣義的「士」還是指讀過書的人,其中可分文史與科技等。然而其間還有一些人(只能也只應該是少數),除了本身業務之外,還關心國家的大事,關心社會和文化的走向。例如一條船上,主舵的是船長,有眾多的划船手,他們只顧使勁往前劃。其中有一小部分人,一邊劃,還一邊關心船的走向,所以難免就會多嘴多舌,因而往往不為船長所喜,認為他們多事。容許一些多嘴多舌的知識分子存在,船的安全係數,就會大一些。國家大事還是要有人來關心的。

在知識分子裡,我算是個「洋包子」,從小我在教會學校讀書,後來又到國外住過七年。可是我的底子是「土包子」,我是城市貧民出身,本來我連小學畢業都不大可能,因我母親在我九歲時就死了,我還沒出生我父親就死了,要讀書很不容易。但是我機遇不錯,半工半讀,織了五年地毯,送了兩年羊奶,後來又在教務處油印講義什麼的,高中差半年畢業還因搞學運被勒令退學,最後不知怎麼混到英國的最高學府劍橋。但是我自己有點自知之明,就是學無根底。像中文,我大白話可以寫,別的就不行,自然科學,加減乘除勉強,小數點我都不會算的。1933年我就開始給《大公報》寫文章,1935年大學一畢業就進《大公報》,當新聞記者,很自然地就關心時事。解放前,我在《大公報》分工是言論版,主要管是寫國際社評,所以我向來對時事非常關心。要是埋頭業務,不關心時事,一般說來比較保險,但是我惹了很大的亂子。大概你也瞭解,得罪過郭沫若,後來還當了右派。

解放之後,對於知識分子要做馴服工具,我當時聽了心裡就有一個問號,知識分子不應只埋頭自己的業務,他還應該四下張望,關心國際形勢、國內形勢,應該冷眼看一些東西,如果都成了馴服工具,我覺得對國家、民族前途未必有利。我當時就有這種看法,但我在解放初期非常謹慎。因為我40年代後期在英國,看到東歐解放後,那裡思想鬥爭多麼殘酷。1948年,我寫過一篇《擬J。馬薩裡克遺書》,是答覆郭沫若對我的批判。1949年到1953年,我負責一個叫《人民中國》的英文刊物,對外宣傳。對內我不發表意見,除了土改時寫了一本書《土地回老家》,那純粹是宣傳政策,不涉及到個人意見觀點。1956年鬆動起來時,我舊病復發。當時我又是《人民日報》文藝版顧問,發表文章很方便,頭天晚上寫了,第二天就可發。有的人平常什麼也沒寫過,或者一兩句話就成了右派。我這個右派是一點兒也不冤枉,寫了三篇文章嘛。我也是憋了幾年放出來了。帝王時代的禦史,大家都來給皇帝磕頭的時候,他能夠高瞻遠矚,看得多一些,有時提些不同的意見。如果知識分子不起這個作用,那他只是個讀書人,而不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應該是一個國家的良心、良知,這也是我1957年必然遭難的一個原因。在林彪上臺期間,大家都喊「萬萬歲」的年代,我是只伸胳臂不喊,只張嘴我不出聲,反正人家也不知道。當時我想,在大家都這樣的時候,總得有人保持清醒的頭腦。現在我敢說了。如果逐個把右派審查一下,在建設社會主義這個大方針上,我想大多是沒有二心的,在總目標上,沒有什麼分歧。從黨的領導的角度,我認為應聲蟲不可取,不管什麼命令,什麼指示,還是應該通過一下人的大腦,如果他的大腦中有什麼,還是讓他放出來比較好。我覺得這樣做只有好處。而50年代初期,知識分子大都變成讀書人了,等到1956年鬆動了,知識分子又在發揮起他的天賦和作用了,結果就發生了「反右」。

當然,每個人都應該有他自己的業務。我覺得作為一個公民,特別是曾經有幸受過高等或中等教育的公民,除了搞好自己的本職以外,還應該關心國家大事,所謂關心,不是不通過大腦,一切都接受,而是大家都開動腦筋,對國家有好處。反右,我覺得對右派個人的打擊還是其次,重要的是把這動腦筋的「機器」停掉了,這是我們民族最大的災難。當時上邊要知識分子做啦啦隊。我覺得我們更應該做打更的更夫,除了輯查的任務之外,還應該巡邏,要跳出現實來看,該歌頌就歌頌,有毛病呢,也能夠說出來。有個雜誌有一欄是專門談不同意見的,每次雜誌來了我先看那一欄,可是沒東西。有時有一點雞毛蒜皮,有時甚至連一點雞毛蒜皮都沒有,我覺得這不是很可喜的現象。反右除了對個人的打擊以外,把知識分子能夠起到的那種幫助政府警惕、思考,特別是獨立思考的「禦史」作用也一同消滅了。儲安平寫了一百個字就不見蹤跡了。我那篇談人事工作的文章,四分之三都是歌頌,就是尾巴稍微有一點很含蓄的批評,口氣還是相信如何如何。不能允許有一點不同的聲音,儘管是基調一樣,也不行。這是可悲的。一個國家如果只有齊聲歌頌,而沒有輿論監督,我覺得很可怕。

人都有自我保全的本能,所以總傾向於走自我保全的路,選擇喊萬歲萬歲萬萬歲,肯定不會出問題。我覺得林彪做了一件「好事」,因為他把事物推向了極端,比如打電話先得說聲「毛主席萬歲」,他把病態推到極點了。事實證明上喊萬萬歲的那個人最不可靠。

所以,從上邊來說,我覺得最主要的是建立對知識分子的信任。解放以後好像只信任工農兵,知識分子是等外人物。而知識分子也並不清楚自己的地位,只覺得國家是自己的了,所以有話就講。北京話「我們」和「咱們」很有講究,「我們」就不包括你,「咱們」就是一家,我覺得應該多有「咱們」的這種感覺。我最近看了幾本書,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後20年》、邵燕祥的《人生敗筆》和你的這本《和友人對話》,我們好像又恢復到一個思考的時代,我覺得這是盛世現象。

現在大家都學乖了,繞著圈子說話,直截了當的不多。巴金提倡說真話,我想修改一下巴金的「要說真話」,我想加上「儘量」兩個字,儘量說真話,但堅決不說假話。能做到儘量說真話堅決不說假話也不容易哪,有些事情不好答覆,就只好保持沉默。說真話,別看簡單的三個字,很難做到。現在的知識分子很知趣,能夠和領導和平共處,上邊對知識分子也不搞什麼運動。人從本能來說都是追求一個平安,誰沒事愛給自己找麻煩啊。像國外的記者,遇到大事愛找一些言論界人士發表意見,咱們這兒可沒這個習慣,知識分子也求之不得,你不來找更好。但是我覺得言論堵塞是很可悲的。大家經過歷次運動都學得油滑了,因為人要保全自己,這也無可厚非。我有時也看不起自己的膽子這麼小。過去的運動,最突出的一點就是扭曲了人性,能夠把很善良的人變得很凶惡,很誠實的人變得很狡猾。我覺得,一個社會鼓勵人在表達意見時學得油滑是不好的,從五十年代就是這樣,當時大概順利的都懂得分寸的,倒楣的都是想什麼就講什麼,怎麼想就怎麼講的人。

(1998年2月)作者博客(//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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