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時候傅小軍終於退燒了,而沈夢月則在他家自動隔離了半個月後,終於可以開始打包行李。這幾天基本上都是在「吃飯、辯論、吃飯」的循環中度過,當然每次都是沈夢月贏,然後傅小軍看著她傻笑。頭頂最佳辯手光環並被勝利沖昏頭腦的沈夢月,在將要離開的這天也終於想起了她本該追問的問題:「我媽媽當年到底犯了什麼罪?」但是真當她想要發問的時候,卻又欲言又止。
「咱倆都是生死之交了,有話你就直接說,別支支吾吾的。」傅小軍幫她蓋上行李箱。
沈夢月清了清嗓子,然後說:「你知道我爸爸失蹤了。」傅小軍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表情有些難以掩飾的嚴肅。
「那你知道我媽媽到底犯了什麼罪,為什麼被關進監獄嗎?」沈夢月問。傅小軍詫異了,他沒能料到的是沈夢月對她媽媽被抓的原委竟然一無所知,也訝異於沈奶奶的隱瞞能力。
傅小軍的沉默更讓沈夢月堅信他是知情人:「你知道什麼,你快告訴我。」
「你媽媽不是剛生完你就被抓了嗎?我那時候還沒記事呢,怎麼會知道。」傅小軍攤著雙手。
「那為什麼傅阿姨說我欠你們家的,還說沒有你爸爸我根本不會來到這個世上,上不了學,也找不到工作……還說你都知道。」沈夢月說。
傅小軍不耐煩地嘆了口氣,說:「我媽整天神經兮兮的,她肯定是為了騙你來瞎說的。」
「我不信。」沈夢月焦急得快要哭出來了:「要不你給傅阿姨打電話,我要聽她親口說。」傅小軍當然不會給他媽媽打電話,因為那會暴露他知曉事實,至少是部分事實的真相,而那真相卻可能將沈夢月推到三生三世那麼遙遠,於是只好說:「沈奶奶不告訴你真相肯定是有原因的,或許真相太危險呢。你媽媽已經受害了,或許她不想你也再受害呢。」
「所以呢?就是你們明知真相也不告訴我!」沈夢月氣得臉都紅了:「我算是白來了,傅小軍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沈夢月拉著行李箱就要往門外走,剛打開門忽然聽見身後傅小軍喊了一句:「我愛你,沈夢月!」好像是故意要讓樓道裡的人都聽見似的。沈夢月沒好氣兒地回頭瞥了他一眼:「你還是愛你自己吧!」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沈夢月,我媽不姓傅,我媽姓劉。」傅小軍又在她身後喊了一句,但是這次她沒有回頭,消失在電梯裡。傅小軍盤算了一陣怎樣跟她講,然後才慢慢地拿了車鑰匙下樓。不過他這次失算了,正如他沒有算到沈夢月那天是怎樣進來小區的一樣,他也不知道她怎樣又突破封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果然是天無絕人之路嗎?」傅小軍訝異著,百思不解地踱回家裡。
沈夢月的從天而降讓沈奶奶喜極而泣,熱烈相擁著滄海遺珠般的失而復得。沈夢月揣著盤算一路的問題,拉著沈奶奶坐下,然後說:「當年參與抓捕我媽媽的人裡,也有傅小軍的爸爸對嗎?」
「啊?」沈奶奶愣住了,這是她不曾考慮過的意外。
「傅小軍說我剛出生的時候媽媽就被抓了。」沈夢月努力抑制的眼淚又不聽話地流出來了:「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沈奶奶嘆了口氣:「這都是什麼緣份呦。」然後轉向沈夢月:「參與抓你媽媽的人很多,有好幾個部門,國安的、國保的,還有派出所的……你那個時候只有八個月大,他們、他們就闖進來抓人、抄家。」沈奶奶回憶的時候不住地抹著眼睛:「你媽最後連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完,就被他們抓走了。」
「她說了什麼?」沈夢月追問。
「她說真、善……」沈奶奶頓住了,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抑下自己的憤慨:「然後就被捂住了嘴,反扣著胳膊就押走了。」
「然後呢?她沒說完的那半句話是什麼?」沈夢月繼續追問。
「都過去了,過去了……活著不容易,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沈奶奶擺了擺手,走到佛像前點燃了三炷香,虔誠地拜了又拜。沈夢月遠遠看著奶奶顫抖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這些事她去問傅小軍就好了,為什麼要折磨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呢?
又或者,為什麼她從來沒有嘗試過向她的母親發問呢?既然奶奶都能虔誠地對著佛像訴說,對著老天祈求。她這樣胡思亂想著,輾轉反側著,在不知不覺中沉入了夢鄉。
不知進入了第幾重夢境,她聽見了遙遠而又輕柔的呼喚:「夢月,夢月……」飄渺的彷彿身在襁褓中的記憶。她緩緩睜開了雙眼,深沉的夢裡,周遭是漆黑的夜。
「夢月,夢月……」這個輕柔而又飄渺的呼喚來自她的母親,這讓她的心篤定而踏實,卻又因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而感到焦灼。她各處尋找卻沒有門路,四周是聳入天際的高牆,高牆之外是母親的呼喚。
忽然,她腳下的黑雲散開了,玻璃地板下面,她看見了蹲坐在角落裡一堆捂著眼睛的人,另一個角落裡則有一堆人在向上仰望,中心地帶是閃爍著顯示器藍光的監控室。
「夢月,夢月……」母親的呼喚拽回了她的視線,周遭的高牆開始晃動,細密的灰塵漸漸清晰起來,呈現出不是0就是1 的二進制代碼,不是銅牆鐵壁,也沒有鐵絲柵欄。
「夢月,還記得媽媽給你講過的故事嗎?從前有一個國王,他有三個兒子。年邁的國王覺得自己時日無多,於是想要給國家選定一個新的國王。他設立的一個挑戰,能走到終點的人就能成為新的國王。
「大兒子停留在了第二關:第一關是個鵝卵石,他一踢就踢開,繼續往前走,然後抵達了第二關,那是一塊和他一樣高的岩石,擋在路中央,他力氣太小無法移動,於是放棄了。
「二兒子停留在的第三關:他是個力大無窮的大力士,搬開了像他那麼高的石頭,然後繼續前進。可是到了第三關,他就再也沒有前進,望著城堡那麼高大的巨石,他覺得世上沒有人能夠搬動它,自己肯定是國王了,然後就返回了終點。
「最後,只有三兒子抵達了終點,人們都很好奇地問他怎樣通過第三關的,他說:『我把它推開的。』大家都不相信,於是三兒子繼續解釋:『第三關的石頭看起來巨大無比,但是矗立在河流上,而且底下墊著鵝卵石,所以我伸手試了試,然後就把它輕易推開了,用的力氣比搬運第二關的石頭還要小。』
「最後三兒子成為了國王,並分給了大兒子和二兒子很多土地和臣民,所有人都欽佩他的勇氣和智慧。夢月,你不也是這樣認為的嗎?善良無私能給人勇氣,追尋真相能給人希望。」
那一瞬間,沈夢月突然覺得心中的高牆已經崩塌,沒有了恐懼與懷疑,她雙手搭上了飄滿二進制代碼的牆體,輕輕一推,四周的高牆在電磁射線的嗚咽中轟然倒塌——連同腳下的玻璃地板與顯示器。
金色的光芒逐盡黑暗,照亮了每個角落。天使在耀眼的白雲間飛舞,媽媽從一朵很高的雲彩上飛下來,溫暖的微笑親切而慈愛,她將一本金色的書交給了沈夢月,然後回返天際。
沈夢月看著書上金色的大字,彷彿母親被捕的那一日最後吐出字:「真、善……」如同這閃閃發光的金色文字一般,刻印在她彼時嬰兒的腦海裡,刻印在她的生命最深處。
沈夢月睜開了雙眼,金色的陽光透過窗簾照射進屋裡,她伸了個懶腰起床洗漱,然後穿戴完畢準備出門買菜,開門的時候好像什麼東西掉落在地,沈夢月撿起那個小小的信封,拿出其中的袖珍光碟,上面赫然寫著「翻牆軟件」。
「這是像夢中那樣通往自由的門嗎?」沈夢月立刻返回房間裡打開了電腦,穿過高聳天際的防火牆「長城」,打開那扇通往自由之門,她看到了媽媽被捕的所有經過,看到了有關疫情真相的報導,看到了夢中那本閃閃發光的書,也終於知道了當年她媽媽沒有說完的後半句話:「真善忍好,法輪大法好。」
晚上的時候,當她把這句話完整地念給奶奶聽的時候,沈奶奶沉默了。當她再次念出來的時候,沈奶奶慌亂地捂住了她的嘴:「別念了,別念了……」記憶中的悲劇似乎還發生在昨天,那些610的警察把他們家抄的底朝天,拿走了所有與法輪功有關的書籍和資料,才又惡狠狠地問沈奶奶:「老太太你煉不煉?」沈奶奶沒有說話,供奉法像的相框和香爐都被砸碎了,刺喇喇的聲響嚇壞了沈夢月,沈奶奶連忙抱起了大哭不止的嬰兒。
「你可別煉那個!」惡警罵罵咧咧地離開了,空留下年過半百的老人與嗷嗷待哺的嬰兒,以及滿屋子的混亂不堪。
沈夢月不可置信地看著沈奶奶漸漸移開的手掌,然後輕聲細語地說了一句:「當年,那些人就是這樣捂著媽媽的嘴,然後把她抓走的嗎?」沈奶奶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了窗台旁邊,拿起水壺澆了澆那株枯草。
「奶奶你為什麼要害怕呢?你不是告訴我做人要真誠、善良,還說會有福報的嗎?就像王濱醫生,如果人人都像他一樣敢講真話,是不是就會來得及防範,是不是就不會死這麼多人。」沈夢月流著眼淚說。
沈奶奶抹了抹眼睛,默默地拉上了窗簾,然後捧著那盆枯草來到了沈夢月面前。在她不解的眼神中,沈奶奶自顧自地挖出乾枯的樹根,並從下面的土壤裡取出一個塑料袋,又將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三層塑膠袋一層一層打開,最後取出了印著1999年日期報紙包裹著的書。
打開塵封了二十年的報紙,打開塵封了二十年的真相,沈夢月認得《轉法輪》這本書,雖然跟翻牆看到的金色封面不一樣,這本書是深藍色的封面,上面有很多飛旋著的法輪。背面是一朵已經盛開的蓮花,沈奶奶看見沈夢月撫摸著盛開的蓮花,忽然泣如幼兒。
「奶奶你怎麼了?」沈夢月被她的情緒感染,也不禁落淚。沈奶奶無比珍重地接過這本書,凝視著盛放的蓮花說:「二十年了,這朵蓮花開放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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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