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真的公平,拿走你身上某一部分功能的同时,真的会补上另一部分给你。
大概是遗传了妈妈的基因吧,过了五十五岁之后,我也开始慢慢失去嗅觉,一如她当年。
没嗅觉,不说旁人不知道,唯独自己清楚,身体接受“感觉”的某一根天线已经硬生生地被折断。
从此,你闻不到夏天西北雨刚落时,空气里浓烈的泥土气味,闻不到草地刚割的清新,当然更闻不到夏秋交替时,凉风里那种隐约的哀愁。
没嗅觉,最大的失落在于日常吃喝,因为色、香、味少了中间那个重要的枢纽。
比如青葱与韭黄、菠菜和芥蓝,各自的气味不一样,可是入口之后对我来说却没什么不同,唯一的感觉是老或嫩、咸或淡。喝茶、喝咖啡也只成了单纯的提神需求或习惯,因为无论平价或极品,喝进嘴里都只剩下热或凉,苦或甘。
有人说,生理上哪一部分有缺陷,另一部分的功能就会自动补强,比如失明的人听觉就特别敏锐(想起一部日本老电影《盲剑客》),或者鼻子特别灵(又想起另一部电影,艾尔帕西诺的《女人香》)。
累积几年“失闻”的经验,发现上帝真的公平,拿走你身上某一部分功能的同时,真的会补上另一部分给你。
一碗“照起工”的什锦面
没了嗅觉之后,祂补偿我的是“记忆”,祂让我从过往某些情境里去拼凑或还原食物原有、应有的气味和感觉。举个例,说说大家都熟悉的什锦面。
人生对什锦面的第一个印象,是五十几年前,九份升平戏院旁边的老面摊。那时候九份正繁盛,村子里的矿工们三不五时会相约去那儿稍作“解放”。
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习惯看完电影之后在隔壁的面摊吃碗什锦面,然后续摊去小酒家喝酒寻乐。
面摊朴素、雅气,没招牌,不过好像也多余,因为终年冒着白烟和香气的高汤锅,加上挂在“见本橱”(编注:展示柜)上头那把白绿分明的青葱,让人一闻、一看就难忍饥饿。
老面摊的什锦面很有名,因为“照起工”(编注:按步骤、讲细节)。
老板是这样煮的:厚切猪肉、猪肝各两片,鱼板一片,虾子两只,虾壳下锅前才现剥,不过保留尾巴最后一截的壳。油热之后落葱段爆香,下作料快速翻炒几下即浇入热腾腾的大骨高汤。
汤稍滚就把作料捞起,放一旁让余热逼熟,接着下油面和豆芽,汤滚调味试咸淡,面、汤盛碗之后才把原先捞起的作料细心地摆在上头。
现在想起来,上桌的什锦面根本就是个艺术创作。
淡黄的油面上依序摆着白色的肉片、带花的鱼板以及颜色厚重的猪肝,旁边是身体淡红而壳和尾巴呈现深红色的虾,淡绿的葱段则在面里怯怯地冒出头来当点缀。
冒烟的大碗旁搁上一个土色的小碟子,里头装的是蘸作料的酱油膏。
老板一声“趁烧”之后大家开始吃,先喝汤,一片啧啧声,或许是汤头鲜又烫,更有可能是赞叹。然后一口作料两口面,除了咻咻的吸面声之外没有人交谈,整个画面有如一种仪式,那头师傅煮得虔敬,这边客人吃得感恩。
父亲是业余的“总铺师”,极挑嘴,听他说才知道那些细节都有必要,比如猪肉、猪肝一定要厚切,才不会一下锅就老。虾子留尾巴“色水”才好看。配菜只用豆芽是因为它有口感而没杂色、没杂味,不欺不抢主角的光彩。
要死,也要先吃一顿饱
矿业衰落之后,生活难,父亲连九份都少去了,更别说什么什锦面,即便去,也不是去解放,而是家里有急需,拿东西去典当。其实家里少数有典当价值的也就他手上那只精工表。
有一年我中耳炎,硬拖几天后,不但发烧,连走路都失去平衡。父亲下工后拿牙膏磨表面,说:“带你去九份看医生。磨表面是为了让表看起来新,能当多一点钱。”
那个傍晚我等在当铺外,却听见里头有争吵声。没多久父亲走出来,脸色铁青,一边套着手表一边朝里头骂,说:“我是押东西跟你周转,又不是乞丐讨钱不还,你讲话不必这么侮辱人!”
之后父亲没带我去看医生,而是带我去面摊,叫了两碗什锦面。我看着他,心里想:有钱吗?父亲好像看懂我的意思,低声说:“要死,也要先吃一顿饱。”
那天我们吃得安静,一如往昔。
记得父亲把肉和猪肝往我碗里夹,大口吃完面,然后点起烟,抬头时,我看到的是他模糊的脸。
回程时天很暗了,父亲走在我后面,一路沉默,好久之后才听见他说:“回去⋯⋯我们用虎耳草绞汁灌灌看⋯⋯可能会很痛⋯⋯你要忍一忍。”
这之后到现在,走遍台湾各地,我好像再也没吃过一碗及格的什锦面,无论是色水、气味或是氛围。◇
——节录自《念念时光真味》/ 圆神出版公司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