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师送我下山行,此别何人识此情。
我已七旬师九十,当知后会在他生。”
这是一首悲伤的诗歌。我七八岁时的一个冬日,坐在禾坪的稻草垛前的阳光里,读到这首诗。不知道为什么,陡然地满心悲伤,如铺天盖地的寒水,在冬日里向我铺过来。“我已七旬师九十,当知后会在他生,”我想到,这是我和祖母。总会有一天,祖母会在我前头离开人世的……
祖母去荷塘里洗菜,竹筲箕里端着洁净的白萝卜、红根菠菜、还有一方腊鱼肉,她从我身边经过,慈爱地问我,一行里可认得几个字?
我猛地惊醒过来,遍地阳光,风吹着金黄的草垛边,阳光里铺着竹帘,老蓝布上晒着干糯米、玉兰片,那种回到现实中的景象,恶浪滔滔里陡然地漂游至岸边。祖母在,她在我的眼前,从我身边经过,令我心灵安暖。然而,那一种心悸,是我人生头一回意识到死亡。这么爱的祖母,有一天是要分手的--它在余生里惘茫地威胁着我。
这一生,我于祖母,是一个难题。这人世从来都被我分作两方,一方是我和她,一方是这生疏的人世。年少的我,种种不耐烦与人世周旋的忤逆、不驯,惟有她懂得我胸怀有山高水远云深处的远念,她待我,亦从来都是担待到底,原宥到底。晓得我的不驯服,是苦的。我热爱阅读,依恋乡村,恐惧人群。在没有航向,蒙昧的时光里,孤独的心灵之于芜杂的世俗,这些根本对立的事务,孩子根本分不清该如何辨识,确认自我,安身立命。在那些湍急而惶恐的岁月里,唯有祖母,是唯一的温暖港湾。常常地,月如银盘的夜,我夜半离家,月夜独行,敲开老屋的门,祖母她总是笑眯眯地,为我打开门,为见到我而喜悦。夜半,依旧为走夜路的孩子,下厨点燃灶火,切了房梁上悬挂的腊肉,小心地揭开竹篮上盖的毛蓝布,摸出许多枚鸡蛋,倒下许多的酱油,做炒饭,灶膛里的火焰跳跃着,我沉默地坐在灶膛门口,心情苍茫。其实,为着她,我是很想做好的……。
后来,我开始写字,渐渐地亦学着处事的样子,不在他们身边的日子,时常寄去一个包裹。乡下的老人,一辈子不曾有奢侈见闻,也无病无灾,我寄去的也不外是平常物。冬天的羊毛袜,纯棉保暖内衣,围巾等等。我祖母喜欢戴帽子,我也一样。平常的吃食,香菇、红枣、银耳、高钙奶粉,日常到洗头膏这样的琐细。有一回想到祖母用手搓衣衫,便照着电视广告买了两盒“雕”牌洗衣皂寄去,为父老所取笑,说,这香皂在邮包里,沉甸甸的,邮费何其不划算。然而,一样事情若我不做,我便担心她舍不得,不会做,终归让我不放心。
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打电话是我们日常生活最重要的内容,醒来头一个意识,便是摸过电话拨回去,听见她在那头,油然地叫她一声,一如儿时在枕上醒来,房舍宁静,我惺忪地坐起身,切切地唤她。她在水塘边洗菜,在门前的晨光里晾晒衣衫,亦切切地回应我。问候我:小伢睡醒了?
我吃饭吃得晚,她向老姨婆们叹息我,要睡觉的时辰了,月上中天,接到我打来的电话,还听见我那头,热油锅炒菜,洗米下锅--可怜日子如何过得这颠倒?
有些时候,为着世事的奔波,心态的拖累,刻意回避着不给她打电话,过一些日子缓和些,和祖母说上话,她说,你忙就不要记挂我们,听你的声音,就安心了。挂电话时,她仿佛不经意,然而絮叨地复述:你得闲打个电话,莫要隔那么久……。她的声音里,到后来,全是对这人世的忧惧,在黑夜里,一根电话线,孙女儿在她耳边,熟悉的声息话语,是我们之间渺茫的线索,她放下电话,我就不见了……。她担忧着她的孙女儿,在这艰辛尘世,如何跻身其间,踉跄行走……
“行子孤灯店,居人明月轩。平生共孤苦……。况是庭中叶,复思山路寒。如何为不念,马瘦衣衫单。”人世里骨肉牵挂,便是这样--不在眼前,便在心上。是这样殷切而派不是用场的牵挂,是我与我祖母的半生,她离去后的我的一生渴念。
这半世,离开她和祖父身边,在人海里也按着缘分际遇去邂逅、沉浮、聚散,然唯论及我与她,人世间凡人凡事都成了他人。我自幼铸就的情感状态,从无于人于事的缠绵悱恻,亦甚少难过,有时候,怒气冲冲,有时候,则得意洋洋。人生的情和爱,只懂得祖父祖母爱我的这一种--至心爱、至牵挂,无附加条件,无要求,不关乎人世炎凉、遭际起落的爱,这是我的儿女情长,我理解里的人世间的情和爱,便应该如这一种一般。永远,随时随地为对方付出所有,无条件地。叹息着妥协、原谅,亦欢欣地接受对方付出的所有。
一回,一年的秋天,我回故里,灿烂的艳阳天,原野上阡陌温柔,野菊金黄庭院的桑树,青郁郁的桑叶间炊烟飘拂,我们坐在桌前忙着一样吃食,祖母掐着菜叶,平和地嘱咐我:以后不要寄钱了,我们又不花钱的。再说,这辈子用了你的钱,来世还要还给你的。
祖母一生,勤劳自强,以柔弱之身,为少小失父的孤苦祖父,撑起来一份绵长家业。虽然素来懂得她的刚强,她对人世的至清无欠的清白姿态。然而 ,她的话,令我入耳入心,只觉得痛彻心肺。童年的那一种心悸,在秋阳里像谶句一样地翻着寒意。
我几乎是发怒的,为她的推却,我高声大气地呵斥她,说:“哪里有来生?那时候你知道你是谁?我是谁?我到哪里去找你?我才不要有来生!万一我变成一只雀子,怎么要你还给我?”祖父呵呵地笑起来,大抵我痴情的胡说八道,唯有他们觉得是再耳顺不过的。
祖母也笑,言辞安详地说:“找得到的。有债就是牵挂,人都在轮回里,有牵挂下回就还会遇见。你给我这么多,我以后会还得好辛苦。”
我怒火冲天的样子,尖着嗓门试图掩饰眼睛涌满的热泪。阳光灿烂,吹落荷塘边梨子树的枯叶,稻草垛金黄、清香,然而,我清晰地看见了时光,在太阳照耀的光芒里,从童年里读诗的那个冬日,至这个艳阳天,衍连着一条在光阴里起伏的线索,象征着我们这一世相守的长度。
“我已七旬师九十,当知后会在他生。”千年以前的月夜,月光照耀着峰峦起伏的山谷,深秋的草木披着白白的霜意。夜风吹着,小虫在草棵下啾啾。月光照耀黛色的山峦间洁白的小径,提着纸灯笼的诗人,老和尚,行走在霜风月色间,月光照耀他们的脚步,他们清谈甚欢。在山迳上告别的两位老人,一位转过身回到白云之中的修炼清所。另一位,在霜风里,提着灯笼踟蹰回家。他的心境,清和寥落一如疏星长天,生平相识的朋友和亲人,已经凋落过半。少年抱负的志向,一生中的起起落落,写下的诗篇,被辜负了的情怀……都淡成云烟。今生多么劳乏,我们已经老迈得走不动那一条相互探访的路。可是,还会再见的。或许下一个月夜。或许来生,续缘于另一座青山,另一个霜风月夜的小径…… @(网路转载)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