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娜的爸爸遼尼亞開著灰色的嶄新的大型荷頓帶著我去接她下學。這輛車是剛買的,我們原來那輛綠色的相同款式的荷頓在一次不幸的撞車中報銷了。
撞車事件給我帶來的後遺症是使我成為驚弓之鳥,真可謂「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那天早上,天空灰濛濛的,晰淅瀝瀝下著不大不小的雨,路面很滑,我們駛到漁夫街丁字路口向右拐時,一輛離得並不近的白色舊車筆直向我們沖來,我坐在司機座後面的位置上,隨著一聲巨響,我的腰被重創,眼鏡不翼而飛,碎玻璃像雨樣落下,我座位旁的那扇門被撞成大坑,像隕石砸在地面上,司機座與旁邊座位擠在一起,——救火車,警車,救護車呼嘯而來,我昏昏沉沉被送進醫院。
遼尼亞跟朋友借了輛車把我從醫院接出來第一句話是「到車行看車去。」遼尼亞還要買同款同型的荷頓,他身材高大,坐在大車裏舒服,許多人說要不是荷頓的大樑結實,那麼個撞法我恐怕就沒命了,荷頓像坦克一樣,本身是個保險。而我一眼看上現在開的這輛灰車,是想到蓮娜坐在車裏像個公主一樣。蓮娜卻說「樣式老土,難看極了。」
我坐在遼尼亞身後,盤算著怎樣告訴她韓國名牌產品招聘形象小姐一事,這總算漸時分神,不然我會一路盯著遼尼亞開車,頭腦緊張手心出汗。
像慣常一般,我們的車停在一條幽靜的小胡同裏。許多接孩子的車已先我們而到。我們在離胡同口很遠的地方才找到泊車位。
我打開車門,走出汽車,沿著草坪中間的滾石小經向胡同口走去,檸檬樹的枝椏伸出矮牆,我伸手折下一片葉子,放到鼻前,我喜歡嗅檸檬葉子的芳香。
下課鈴響了,穿著整齊劃一校服的男女學生蜂湧出校門,我可以遠遠地辨認出蓮娜,從頭髮的樣式,從走路的姿式,從書包的顏色,只要她露出某一部份,我就能斷定是她。
蓮娜個子比同齡的孩子高,身材修長,長髮過腰,有個女孩子說她走路像水一樣地流動,不疾不徐。這也許和她從小就練游泳和高爾夫球有關,高爾夫球教練是韓國人,長得像日本影星高倉健,先生教蓮娜打球時,太太在一旁幫著撿球,插杆。
「丫丫!」我喊著她的小名向她迎去,「行了,媽。」她不露聲色地制止我,她總覺得我這樣子很傻怕被同學看見笑話,「你怎麼又出來了?」她問,「我不是讓你待在汽車裏別出來嗎?」
我和她並排坐好,遼尼亞發動引擎,「今天在學校裏過得怎麼樣?」這是我慣常問的第一句話。「還行」。她這樣回答就是一般,有時回答:「好」「挻好的。」表示她過得很愉快。「今天有個外國小孩誇我長得好看,說亞洲人長得像你這樣真好看。」
「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
「你沒告訴她你有八分之一的德國血統,八分之一的格魯吉亞血統。」
「沒有。我記不住,我不是有蘇聯血統嗎?」
「格魯吉亞原來屬於蘇聯,現在獨立了。」
「別說了,太麻煩了。」
遼尼亞是來自新疆塔城的混血兒,他的外祖母是德國人,外祖父是格魯亞人,他的父親是中國山東人。
蓮娜說她不願意是混血兒,她願意是中國人。
「媽媽今天看見一則廣告。」我把從「大紀元時報」剪下的廣告遞給她。她基本流利地念出來。
她曾經問過我:「你知道我在學校的外號嗎?」我說不知道,「你猜猜。」我說猜不著。「同學叫我ABC。」
「這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在澳大利亞出生的中國人。Australia born Chinese 三個字的頭一個字母縮寫。」
「可是你的中國話說得比許多出生在中國的人還好。」
這點足以讓蓮娜引以為自豪,二零零一年,我們全家回中國探親,無論在餐館、公園、醫院蓮娜一口流利標準的普通話讓誰都不會想到她是澳洲出生長大的孩子。臨回澳大利亞,在北京機場,蓮娜哭得兩眼通紅,捨不得離去。兩個邊防戰士說:「可不是嘛,長這麼大了,讓她離開祖國,哪捨得啊。」那年蓮娜九歲。
她的這口標準國語是我有目的有計劃精心培養出來的。生蓮娜時我已經四十四歲,掌握好英語已非易事,擔心她長大聽不懂我說話,無法交流,我二十四小時摟著她,跟她說中國話,我喂她五年母乳,餵奶時,我看中國電視連續劇,讓她在懷裏聽,日復一日,她的中國話說得跟在大陸生活的中國人一樣好了。
卡市公立小學為華裔兒童設中文課,她的中文老師姓陳,是位從臺灣來的女士,教他們些中國文化,其中包括簡單中國字的寫法。蓮娜每次中文演講比賽都得第一名,她有三枚金光閃閃的獎牌。
我沒讓她進校外中文班,我在家只跟她說中文,從沒教她寫,我發現她認識不少中文字。問她怎麼認得的?「跟你看電視連續劇下面的中文字幕學的。」
「大紀元時報」的廣告要求形象小姐要會流利的中文蓮娜絕對是夠條件的。
「這韓國知名品牌產品是什麼啊?」蓮娜扭過臉問我,「我不知道,可能是化妝品,衣服之類的。」
「我希望是服裝。我最愛配衣裳。」
「化妝品你也不陌生,你每天不都在抹韓國出的面霜嗎。」
「這麼說你是願意去應聘啦?」我試探一句。
「打個電話問問再說吧。」
回到家裏蓮娜連坐都沒坐,按廣告上的聯絡方法撥電話,「媽媽,是韓國人,韓國人,我從他們說英語的調兒能聽出來。」蓮娜邊聽電話邊把臉擰向旁邊悄聲說。我站在旁邊斂聲屏息,蓮娜用筆記下了面試的地址。
「媽媽,他說今晚七點鐘去可不可以。」我伸頭一看,地址是悉尼北部某處,現在已經四點了,「不行。」我很乾脆。
「媽媽,你跟他說。」蓮娜把電話遞給我,「我的女兒非常熱愛韓國文化,她想應聘,可是抱歉今晚不能去。」
「星期三晚七點吧,你可以一起來。」今天是星期一。
聽聲音是個中年男子,蓮娜有些焦急地說:「他說越早越好,因為應聘的人很多。」
「到底是什麼韓國名牌產品?」
「我沒問,電話裏說不清楚。」我亦表示同意。
悉尼的北部和東部傳統上認為是富人區。像世界各地一樣。如二十年前我住的北京,傳統上的說法是「東富西貴南貧北賤。」我的經驗是富人窮人到處都有,只是占的比例多少的問題。
車士活是北區著名的城鎮,我和蓮娜下午五點鐘乘火車從卡市出發,在中央火車站倒一下車,六點半鐘順利到達車士活,火車站在大興土木,有些亂糟糟的。面試地點在離車站不遠的一座建築物裏,底層樓是幾家商店,一層樓是餐館和房地產公司,從底層可以盡覽一樓全景,我和蓮娜沿著旋轉型的樓梯上去,沿著一樓走了一圈,不禁發呆,沒有12A。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不然去問問吧。」我推開房地產公司的門,從掛滿推銷與出租房屋圖片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幾個穿著西裝領帶的男人正在談話。
「先生,請問這座樓裏有12A這個號嗎?」我問。
「從電梯上去,在二樓。」一位年紀較大的男人指著外面說。
原來還有一層。
還有盼頭。
我最不喜歡乘電梯,總感到電梯不如樓梯來得安全可靠,幾年前,遼尼亞與他建築工地的夥伴乘坐電梯,中途電梯發生故障,他們在電梯中被困三個鐘頭,那滋味可不好受。
上二樓唯有乘電梯,沒第二條路可走,我們從牆邊不起眼的電梯上去,被眼前的景像驚傻了,窄窄的走廊,緊銷的門窗,幽暗的燈光悄然無聲,沒有任何人的蹤跡。我們想趕快縮回電梯,電梯門緊緊關上,已經來不及了。
我和蓮娜躡手躡腳向前蹭,摸到一個門,借著微弱的光線,我們看到門上黑色金屬標著12A的字樣。
二樓每個房間不是律師辦公室就是會計辦公室,招聘的人在電話裏告訴我們他是會計師,12A是他的辦公室,他的名字叫韓好。
「咱們回家吧,這地方怪滲的。」我建議。
「讓咱們七點鐘來,怎麼沒有啊。」
「現在還沒到七點呢,還差二十分鐘,下去等吧。」蓮娜不肯輕易放棄。
本來是讓遼尼亞跟我們一起來,他說太遠太累,怕受過傷的腰吃不消。晚上行動還是有個男人跟著好。
來到街上,旁邊有家皮鞋店,蓮娜說進去逛逛。逛商店是蓮娜的愛好之一,她是商品社會長大的孩子,也怪我從小用兒童車推著她,天天在卡市逛,沒有一家禮品店衣服店老闆不認識我們。
如果是白天,我們絕對不需要遼尼亞在身邊。當他看見我們拎著大包小包從商店走出來,他頓時理直氣壯有了發言權:「買的都是垃圾,家裏都堆不下了,過幾天就要往車庫裏送。車庫裏都堆成山了,送人都沒人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話,蓮娜從不示弱:「又不是花你的錢,花的是媽媽的錢。」
像蓮娜能從亞洲人裏找出韓國人一樣,我能從亞洲人裏一眼認出誰是從大陸出的同胞。四方大臉,留著平頭,衣著樸素,高個子的鞋店老闆一看就是個大陸人。
「您是從大陸出的吧?」我用國語單刀直入。
「看得出來啊。」他微笑著,標準的北京話。
我簡單明瞭地告訴他我們到此地來應聘與我們的疑慮。
「能在這地方開辦公樓的一般都沒問題。」他說:「坐坐吧。」熱情裏是令人感動的鄉情。
「不坐了,您沒關門啦,謝謝您。」
我還著蓮娜重新回到街上,坐在街心花園的椅子上。有人進辦公樓我們可以看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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