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牆到今天都仍存在,可是對德蕾莎修女而言,高牆消失了
(一)走出高牆
五十年前,一群來自歐洲的天主教修女們住在印度的加爾各答,她們住在一所宏偉的修道院內,雖然生活很有規律,可是一般說來,她們的生活是相當安定而且舒適的,修道院建築以外還有整理得非常漂亮的花園,花園裡的草地更是綠草如茵。
整個修道院四面都有高牆,修女們是不能隨意走出高牆的,有時為了看病,才會出去。可是她們都會乘汽車去,而且也會立刻回來。
高牆內,生活舒適而安定,圍牆外,卻是完全一個不同的世界。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糧食運輸因為軍隊的運輸而受了極大的影響,物價大漲,大批農人本來就沒有多少儲蓄,現在這些儲蓄因為通貨膨脹而化為烏有,因此加爾各答城裡湧入了成千上萬的窮人,據說大約有二百萬人因此而餓死。沒有餓死的人也只有住在街上,一直到今天,我們都可以看到這些住在街上的人。過著非常悲慘的生活。舉個例來說,我曾在加爾各答的街道上,親眼看到一個小孩子,用一只杯子在陰溝裡盛水洗臉,漱口,最後索性盛了一大杯,痛痛快快地將水喝了下去。
就在我旅館門口,兩個小男孩每天晚上會躺下睡覺,他們合蓋一塊布,哥哥最多只有三歲大,弟弟恐怕只有三歲不到,兩人永遠佔據同一個地方,也永遠幾乎相擁在一起,他們十一點準時睡覺,早上六時以後就不見蹤影了。
這些孩子,很多終其一生沒有能夠走進任何一個房子,也可能終身沒有嚐過自來水的滋味。
住在修道院的修女們知道外面的悲慘世界嗎?這永遠是個謎,可是對這些來自歐洲的修女們,印度是一個落後的國家,這種悲慘情景不算什麼特別,她們的任務只是辦好一所貴族化的女子學校,教好一批有錢家庭的子女們。
德蕾莎修女就住在這座高牆之內,她出身於一個有好教養的南斯拉夫家庭,從小受到天主教的教育,十八歲進了這所修道院,成為一位修女,雖然她已來到了印度,她的生活仍然很歐洲式的。
可是有一次到大吉嶺隱修的途中,德蕾莎修女感到天主給她一道命令,她應該為世上最窮的人服務。
一九四八年,德蕾莎修女離開了她住了二十多年的修道院,她脫下了那套厚重的黑色歐洲式修女道袍,換上了一件像印度農婦穿的白色衣服,這套衣服有藍色的邊,德蕾莎修女從此要走出高牆,走入一個貧窮、髒亂的悲慘世界。
高牆到今天都仍存在,可是對德蕾莎修女而言,高牆消失了,她從此不再過舒適而安定的生活,她要每天看到有人赤身露體的躺在街上,也不能忽視很多人躺在路上奄奄一息,即將去世。她更不能假裝看不到有人的膀子被老鼠咬掉了一大片。下身也幾乎完全被蟲吃掉。
德蕾莎修女是一個人走出去的,她要直接替最窮的人服務,即使對天主教會而言,這仍是怪事,很多神父認為她大錯特錯,可是她的信仰一直支持著她,使她在遭遇多少挫折之後仍不氣餒。
到今天,四十六年以後,德蕾莎修女已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今年十一月十六日,她將來靜宜大學接受榮譽博士學位,為了增加對她的瞭解,我決定親自到加爾各答看她。
(二)我們瞭解的德蕾莎修女
德蕾莎修女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的第一個特徵是絕對的貧窮,她不僅為最窮的人服務而已,她還要求自己也成為窮人,她只有三套衣服,她不穿襪子,只穿涼鞋,她的住處除了電燈以外,惟一的電氣用具是電話,這還是最近才裝的。電腦等一概沒有。
她也沒有秘書替她安排時間,沒有秘書替她回信,信都由她親筆回,在我去訪問她以前,中山大學的楊昌彪教授說她一定會有一群公關人員,替她做宣傳,否則她如何會如此有名?而且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跟隨她,我覺得這好像有些道理,我想如果她有這麼一位公關人員,我可以向她要一套介紹德蕾莎修女的錄影帶,可是我錯了,她沒有任何公關人員,更沒有任何宣傳品。
在天主教各個修會人數往下降的時候,她的修會卻一直蓬勃發展,現在已有七千多位修女和修士們參加了這個仁愛修會。修士修女們宣誓終其一生要全心全意地為「最窮」的人(poorest of the poor)服務。
至於她的思想呢?
德蕾莎修女常常強調耶穌在十字架上臨死的一句話「我渴」,對德蕾莎修女而言,耶穌當時代表了古往今來全人類中所有受苦受難的人。所謂渴不僅是生理上的需要水喝,而且也代表人在受苦受難時最需要的是來自人類的愛,來自人類的關懷。
德蕾莎修女成立了一百多個替窮人服務的處所,每個處所都有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苦像,而在十字架旁邊,都有「我渴」這兩個字。她要提醒大家,任何一個人在痛苦中,我們就應在他的身上看到基督的影子,任何替這位不幸的人所做的,都是替基督所做的。
德蕾莎的默想禱文這樣說的︰
一顆純潔的心,很容易看到基督
在饑餓的人中
在赤身露體的人中
在無家可歸的人中
在寂寞的人中
在沒有人要的人中
在沒有人愛的人中
在痲瘋病病人當中
在酗酒的人中
在躺在街上的乞丐中
窮人餓了,不僅只希望有一塊麵包而已,更希望有人愛他
窮人赤身露體,不僅希望有人給他一塊布,更希望有人能
給他人應有的尊嚴。
窮人無家可歸,不僅希望有一間小屋可以棲身,而且也希
望再也沒有人遺棄他,忘了他,對他漠不關心。
德蕾莎修女不只是一位社會工作者而已,為了要服務最窮的人,她的修士修女們都要變成窮人,修士們連手錶都不准戴,只有如此,被修士修女們服務的窮人才會感到有一些尊嚴。
只有親眼看到,才可以體會到這種替窮人服務的精神,他們不只是在「服務」窮人,他們幾乎是在「侍奉」窮人。
德蕾莎修女說她知道她不能解決人類中的貧困問題。這個問題,必須留給政治家、科學家、和經濟學家慢慢地解決,可是她等不了,她知道世界上太多人過著毫無尊嚴的非人生活,她必須先照顧她們。
因為修士修女們過著窮人的生活,德蕾莎修女不需大量的金錢,她從不募款,以她的聲望,只要她肯辦一次慈善晚飯,全世界的大公司都會捐錢,可是她永遠不肯。她不願做這類的事情,以確保她的修士修女們的純潔。她們沒有公關單位,顯然也是這個原因。
事實上德蕾莎修女最喜歡的不僅僅是有人捐錢給她,她更希望有人肯來做義工。
在德蕾莎修女的默想文中,有一句話是我一直不能瞭解的︰
一顆純潔的心會
自由地給予
自由地愛
直到它受到創傷
說實話,我一直不懂,何謂「心靈受傷」。這次去見了德蕾莎修女的工作場所,參加了修士修女們的工作,才真正了解所謂「心靈受傷」和愛的關係。
(三)和德蕾莎修女的五分鐘會面
要見德蕾莎修女,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早上去望六點鐘的彌撒,我和她約好九月四日早上九點見面。五點五十分,我就到了,修女們都已到齊,大家席地而坐,這好像是她的命令,教堂裡沒有跪凳,一方面是省錢,二方面大概是徹底的印度化。除了修女以外,幾十個外國人也在場,後來我才知道這些全是修女的義工,來自全世界。
我到處找,總算找到這個名聞世界的修女,她在最後一排的小角落裏,這個精神領袖一點架子都沒有,靜靜地站在修女們的最後一排。
彌撒完了,一大堆的人要見她,我這才發現,德蕾莎修女沒有會客室,她就赤著腳站在教堂外的走廊上和每一位要和她見面的人談話,這些人沒有一位要求和她合影,雖然每人只談了幾分鐘,輪到我,已經半小時去掉,在我後面,還有二十幾位在等。
她居然記得她要去靜宜接受榮譽博士學位,雖然她親口在電話中和我敲定十一月十六日,雖然我寄了三封信給她,告訴她日期已經敲定,可是她仍然忘了是那一天,所以我面交了最後一封信,信上再說明是十一月十六日。然後我們又討價還價地講她究竟能在台灣待幾天,她最後同意四天。
我問她有沒有拍任何錄影帶描寫她們的工作,她說沒有,我問她有沒有什麼書介紹她們的工作,她也說沒有,可是她說附近有一座大教堂,也許我可以在那裡找到這種書。我沒有問她有沒有公關主任,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我想做的事情都沒有做到,因為我給了她一張支票,她要簽收據,折騰了幾分鐘,後面還有二十幾個人,我只好結束了會面,我後面的一位只說了一句話「我從倫敦來的」,一面給她一些現款,一面跪下來親吻修女的腳,她非常不好意思,可是也沒有拒絕。我這才發現,她的腳已因為風濕而變了形。
(四)垂死之家的經驗
我在加爾各答可以有三天的自由活動,因此決定去修女創辦的垂死之家做義工。
垂死之家,是德蕾莎修女創立的,有一次她看到一位流浪漢坐在一棵樹下,已快去世了,她在火車上,無法下來看他,等她再坐火車回來,發現他已去世了。當時她有一個想法,如果有人在他臨死以前和他談談,一定可以使他比較平安地死去。
還有一次,德蕾莎修女在街上發現了一位老婦人,她的身體到處都被老鼠和蟲所咬壞,她將她帶到好幾家醫院,雖然有一家醫院終於接受了她,她在幾小時內就去世。
德蕾莎因此創立了垂死之家,在這裡的人,必須要病危而且要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加爾各答滿街都是無家可歸的人,晚上出去必須小心走路,不然一定會碰到睡在地上的人。有一位義工告訴我,有一位愛爾蘭女士,每天在街上走來走去,如果看到有病重的人,就會送到垂死之家去,她也常常會發現痲瘋病人。德蕾莎修女和一家救護車行,有一種共識,他們會替她服務。會將這種病人送到修女的痲瘋病院去。
在垂死之家,病人有人照顧,即使最後去世,在去世以前,至少感到了人間的溫暖,因為修士修女們都非常地和善,他們盡量地握病人的手,如果病人情形嚴重,一定有人握住他的手,以便讓他感到人類對他的關懷和愛。
雖然德蕾莎修女是天主教修女,她絕對尊重別人的宗教,每一位病人去世以後,都會照他的宗教信仰火葬。
九月四日,垂死之家的義工奇多,可是每個人都忙得不亦樂乎,我第一件工作是洗衣服,洗了一個小時,我溜到樓上去曬衣服,這才發現他們連夾衣服的夾子都沒有。正好碰到大風,只好每件衣服都打個結。
曬衣服回來,忽然有人叫我:「修士,有人去世,你要來幫忙抬遺體」。我不是修士,可是也不敢否認,因此我就去抬了,抬入一間暫停的停屍間。我沒有看到她什麼樣子,只感到她的遺體輕得出奇。
快十一點了,一位神父來做彌撒,經文用英文,可是所有的聖歌都是用印度文的,極像佛教僧侶的吟唱,只是更有活力,調子也快得多,除了風琴之外,還有一位男修士在打鼓,這些男修士唱歌的時候,活像美國黑人唱靈歌一樣地陶醉,很多修女在彌撒時繼續工作,只有領聖時候才前去領聖體。彌撒完了,我們要分送飯,我發現病人們吃的還不錯,是咖哩肉飯。在這以前,我注意到一個年輕的病人,頂多十五歲,他曾經叫我替他弄一杯牛奶喝,我也一匙一匙地餵他,現在他又要我餵他吃。一位修女說我慣壞了他,因為他一向都是自己吃的。修女說顯然他很喜歡我。吃完了飯,他還要拉著我的手不放。
快到十二點的時後,一個傢伙來找我,「修士,那位病人要上廁所」,我這才知道,這位年輕病人已弱得不能走路,我扶著他慢慢走去,發現他好矮。他上廁所的時候完全要我扶著,這裡是沒有馬桶的。
義工那裡來的?做什麼事?絕大多數的義工來自歐洲,也有來自日本和新加坡的,我沒有碰到來自美國的義工,也只見到一位印度義工,而且是從歐洲回來的。其他一半義工大概是在學的學生,暑假全泡在這裡了,另一半大都是已就業的人士。令我感到吃驚的是很多醫生來了,我就碰到六位,都來自歐洲。還有一位是義大利的銀行家,雖然他不講,也看得出來,他每年必來,一來起碼兩個星期。年輕的義工常常在此工作三個月之久。
義工無貧賤,過去美國加州州長在此服務過一個月,修女們假裝不認識他,他的工作也和大家一樣。
第二天,我發現我的工作更多了,第一件是洗碗,用的清潔劑是石灰,看起來好髒,病人的碗都是不銹鋼的,不怕這種粗糙的石灰。不過水很快就變成黑水。第二件工作是替洗好澡的病人穿衣服,我這才發現病人有多瘦,瘦得像從納粹集中營裡放出來的,似乎一點肉都沒有了。
在任何時刻,病人都會要水喝,我們義工不停地給他們水喝,有時也要給他們沖牛奶,有一位病人最為麻煩,他一開始認為我不該給他冷牛奶,我只好去找熱水。廚房的廚娘不是修女,兇得要命,用印度話臭罵我,我不懂我做錯了什麼,只好求救於一位修士。後來才知道,我不該將病人用的杯子靠近燒飯的地方。好不容易加了熱水,他又嫌太燙,我加了冷水,他又說怎麼沒有糖,好在我知道糖在那裡,加了糖以後,他總算滿意了。也謝了我,而且叫我好孩子。我在想,這位老先生一定很有錢,過去每天在家使喚佣人,現在被人家遺棄,積習仍未改,可是因為我們要侍奉窮人,也就只好聽由他使喚了。
第三件工作是洗衣服,無聊之至。洗衣中,又有人叫我修士,要我送藥給病人,我高興極了,因為這件事輕鬆而愉快,有一位青年的修士負責配藥,配完以後,我們給一位一位病人送去。所以我的第四件工作是送藥。
送藥送得起勁,一個傢伙來找我,他說「修士,我是開救護車的,你要幫我抬四個遺體到車上去」。我背部曾受傷過,重東西早就不抬了,可是修士是什麼都要做的,我只好去抬。好在遺體都已用白布包好,我看不見他們什麼樣子。
上車以前,我抓了一位年輕力壯的修士與我同行,因為我畢竟不是修士,也不懂當地法律,萬一有人找起我麻煩來,我應付不了。那位修士覺得有道理,就和我一起去了。
這位修士十九歲,身強體壯,一看就可以知道出身富有家庭,否則不會體格如此之好,他在一所大學唸了一年電機,就決定修道,參加這個修會。這位修士其實是個漂亮的年輕人,只是臉上有一個胎記,使他看上去好像臉上有一個刀疤,他就是昨天在彌撒中打鼓的那一位,他十分外向,老是在講笑話,途中我想買一瓶可口可樂喝,他說他不可以接受我的可口可樂,他說他不戴錶,曾經有人要送他一隻錶,他也沒有接受。他說他唯一的財產是三套衣服,一雙鞋,萬一鞋子壞了,可能要等一陣子才會有新的給他,他滿不在乎的說,我可以赤腳走路。說到赤腳,他拍一下他的大腿,痛痛快快地說:「我要一輩子做一個窮人,做到我死為止」。他說的時候,滿臉笑容,快樂得很。
我在想這小子,如果不做修士,一定有一大批女生追他,他一定可以過好的日子,可是他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三套衣服,可是他那種嘻嘻哈哈的樣子,好像他已擁有了一切。
火葬場到了,這所火葬場有一大片房子,房子裡外全是乞丐,我們三人將遺體搬到一個炭堆上,就放在那裡,什麼時候火葬,我們不知道。我感到這好像在丟垃圾,使我非常難過,有一個遺體的布後來散了,我認出這是一個年輕人的遺體,他昨天什麼都不吃,一位修士情急之下,找了極像奧黛利赫本的英國義工來餵他,卻也動不了他求死的決心,昨天下午就去世了。還好死前有人握了他的手,據說他在垂死之家四進四出,好了就出去流浪,得了病又回來,最後一次,他已喪失鬥志,不吃飯不喝水,也幾乎不肯吃藥,只求人家握住他的手。
遺體放好,我們一轉身,二隻大烏鴉立刻飛下來啄食,牠們先用腳熟練地拉開布,然後就一口一口地吃起來。死者的手,原來放在身上的,因為布被拉開,我眼看他的右手慢慢地垂了下來,碰到了地。布一旦被拉開,我也看到了他的臉,兩只眼睛沒有閉,對著天上望著,滿臉淒苦的表情。我們都嚇壞了,跑回去趕烏鴉,我找到了一塊大木板,將遺體蓋上,可是頭和腳仍露在外面。
雖然只有幾秒鐘的時間,那位孩子無語問蒼天的淒苦表情,以及大烏鴉來啄食的情景,已使我受不了了。
回來以後,還有一件事在等著我,又有人叫我:「修士,我要你幫忙」,原來我們要抬垃圾去倒,垃圾中包含了死者的衣物,垃圾場要走五分鐘,還沒有到,一堆小孩子就來搶,垃圾堆上起碼有三十隻大烏鴉在爭食,更有一大批男女老少在從垃圾堆裡找東西。
貧窮,貧窮,貧窮,這次我真的看到了貧窮所帶來的悲慘,由於大家的推推拉拉,我的衣服完全遭了殃,我當時還穿了圍裙,圍裙一下子就變髒了。
我的心頭沉重無比,這種景象,以前,我只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現在,活生生地呈現在我的面前。
回到垂死之家,一位修女下令叫我去教堂祈禱,他說修士們都已去了,我也該去。修士們果真在,那位陪我去的修士盤腿而坐,兩手分開,低頭默想,看上去像在坐禪,嘻皮笑臉的表情完全沒有了。
而我呢?我坐在他們後面,還沒有坐穩,我的眼淚就泉湧而出,我終於瞭解了德蕾莎修女的話:
一顆純潔的心,會自由地給,自由地愛,直到它受到創傷。
我過去也號稱為窮人服務過,可是我總找些愉快的事做,我在監獄裡服務時,老是找一些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做朋友,絕不敢安慰死刑犯,不僅怕看到手銬和腳鐐,更怕陪他們走向死亡,我不敢面對人類最悲慘的事。
現在我仍在做義工,可是是替一群在孤兒院的孩子們服務,這群孩子,被修女們慣壞了,個個活潑可愛而且快樂,替他們服務不僅不會心痛,反而會有歡樂。
我雖然也替窮人服務過,可總不敢替「最窮」的人服務,我一直有意無意地躲避人類的真正窮困和不幸。因此,我雖然給過,也愛過,可是我始終沒有「心靈受到創傷」的經驗,現在我才知道,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愛,真正地給過。
可是五十六年來舒適的日子,忽然被這二小時的悲慘情景所取代,想起那四位死者,其中一位低垂的手,對著蒼天望的雙眼。此時窗外正好下著大雨,他不僅在露天中被雨淋,還要被烏鴉啄,我這次確確實實地感到難過到極點了。
耶穌的苦像在我前面,我又看到了「我渴」,做了四十年的基督徒,今天才明瞭了當年耶穌所說「我渴」的意義,可是我敢自稱是基督徒嗎?當基督說「我渴」的時候,我大概在研究室裡做研究,或在咖啡館裡喝咖啡。
我向來不太會祈禱,可是這一次我感到我在和耶穌傾談,我痛痛快快地和耶穌聊天,也痛痛快快地流淚,淚流了一陣子,反而感到一種心靈上的平安。我感謝天主給我這個抬死人遺體和到垃圾場的機會。我感到我似乎沒有白活這輩子。抬起頭來,卻發現那位修士坐在我的旁邊,他顯然看到我流淚,來安慰我的。
他說「先生,你的汗味好臭,我們都吃不消你的臭味,你看,修士們都被你臭走了,現在只有我肯陪你,你比我們印度人臭得多了。」我知道他是來安慰我的,雖然我汗流浹背,衣服全濕了,也的確臭得厲害,可是他笑我比印度人臭,總不能默認,因此我做了一手勢假裝要打他一拳。
當時我們仍在聖堂內,這種胡鬧實在有點不像話,我們同時走到聖堂外面去,那位修士,四處張望一下,發現無人在場,做了一個中國功夫的姿勢,意思是如果我要揍他,他武功更好。
他說其他義工都只穿短褲和T恤,只有我穿了一件襯衫和長褲,修士們都穿襯衫和長褲,我當時又沒有帶手錶,才會被人誤認為修士。他調皮的說「下次再來,一定仍由你去火葬場,你最像抬遺體的人」。我聽了以後,心裡舒服多了。
離開垂死之家以前,我又幫忙洗了碗。
大門口,這位修士背了一隻麻布口袋準備離去,口袋上寫著M.C.(Missionaries of Charity),他看到了我,對我說「明天我不來這裡,」然後他調皮地說「修士,再見」。
我注視他的麻布口袋,以及他衣服上的十字架。好羨慕他,他看出我的心情,兩手合一地說「只要你繼續流汗,流到身體發臭,你就和我們在一起了」。
我也兩手合一地說「天主保佑你,我們下次見面,恐怕是在天堂了」。我看到他拿起袖子來偷偷地擦眼淚。
第二天,我坐計程車去機場,又看到一位修士和一位日本義工在照顧一位躺在街上的垂死老人,今天清晨,老人的家人將他抬來,遺棄在街頭。修士在叫計程車,日本義工跪下來握住老人的手。他是醫學院的學生,看到我,他說,「絕無希望了」。雖然也許真的沒有希望,可是這位老人至少知道,世上仍有關懷他的。
我當時恨不得再走回計程車,留下來永遠地服務。
雖然只有兩天,垂死之家的經驗使我永生難忘。
我忘不了加爾各答街上無家可歸的人。
我忘不了一個小男孩用杯子在陰溝裡盛水喝。
我忘不了二個小孩每晚都睡在我住的旅館門口,只有他們兩人,最大的頂多四歲。
我忘不了垂死之家裡面骨瘦如柴的病人。
我忘不了那位年輕的病人,一有機會就希望我能握住他的手。
我忘不了人的遺體被放在一堆露天的煤渣上,野狗和烏鴉隨時會來吃他們,暴風雨也會隨時來淋濕他們。他們的眼睛望著天。
我忘不了垃圾場附近衣不蔽體的窮人,他們和野狗和烏鴉沒有什麼不同,沒有人類應有的任何一絲尊嚴。
可是我也忘不了德蕾莎修女兩手合一的祝福,和她慈祥的微笑。
我更忘不了修士修女們無限的愛心和耐心。
我忘不了修士修女們過著貧窮生活時心安理得的神情。
我忘不了那麼多的義工,什麼工作都肯做。
我忘不了那位日本義工單腿跪下握住乞丐手的姿態。
雖然我看見了人類悲慘的一面,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善良的人。德蕾莎修女最大的貢獻是她將關懷和愛帶到人類最黑暗的角落,我們更應該感謝的是她們感動多少人,多少人因此變得更加善良,我應該就是其中的一個。
(五)讓高牆倒下吧
德蕾莎修女當年並不一定要走出高牆的。
她可以成立一個基金會,雇用一些職員,利用電腦和媒體,替窮人募款,然後找人將錢「施捨」給窮人。
她也可以只是白天去看看窮人,晚上仍回來過歐洲式舒適的生活。
甚至她只要每週有一天去服務窮人一下,其他的日子都替富人服務。
可是她自己變成了窮人,因為她要親手握住貧窮人的手,伴他們步向死亡,再也不會逃避世上有窮人的殘酷事實,她不僅照顧印度的窮人,也照顧愛滋病患,最近,高棉很多人被地雷炸成了殘廢,沒有輪椅可坐,德蕾莎修女已親自去面對這個事實。
她單槍匹馬走入貧民窟,勇敢地將世人的悲慘背在自己身上。
她完全走出了高牆。
我們每個人都在我們心裡築了一道高牆,我們要在高牆內過著天堂般的生活,而將地獄推到高牆之外。這樣,我們可以心安理得的假裝人間沒有悲慘。儘管有人餓死,我們仍可以大吃大喝。
讓高牆倒下吧,只要高牆倒下,我們就可以有一顆寬廣的心。
有了寬廣的心,我們會看見世上不幸的人,也會聽到他們的哀求「我渴」。
看見了人類的不幸,我們會有熾熱的愛。
有了熾熱的愛,我們會開始替不幸的人服務。
替不幸的人服務,一定會帶來我們心靈上的創傷,
可是心靈上的創傷一定會最後帶來心靈上的平安。
如果你是基督徒,容我再加一句話。
只有經過這個過程,我們才能進入永生。@(//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