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膩刻畫戰時點滴,不過真正讓這部初試啼聲之作一鳴驚人的,還是納粹空軍轟炸倫敦時期,雜誌社小助理艾瑪琳的聲音。烽火中的悲喜之作,輕快活潑、心碎沉痛兼具的好書。」——《時人》雜誌
*報上的廣告
初讀到報上那則廣告,覺得自己激動得要炸開。雖說納粹空軍害我們上班全遲到了,可把大夥兒煩的,但那天過得倒也還算開心,然後我設法弄到了一顆洋蔥,對燉湯來說可是大好消息,但是看到那則啟事真教人樂不可支。
那是三點一刻的時候,又是一個壞透了的十二月午後,天彷彿還沒下定決心變亮,又開始要暗下來,而且就算穿了兩件背心、一件大衣,還是沒法暖起來。坐在二十四號公車上層,呵氣時都能看到煙。
我在斯卓曼律師事務所當祕書,下了班正要回家,盼著能在晚上去滅火局值大夜班接電話之前,先小坐一會兒。《紀事晚報》新聞版的每一個字我都讀過了,正在看星座。我其實不信星座,但覺得還是看看以防萬一吧!
我最好的朋友邦蒂的星座說的是:
「很快會富起來。幸運動物:歐洲鼬。」
前途光明。
而我呢?
「事情或許終有起色。幸運魚類:鱈魚。」
相較之下還頗為沒用。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在「徵才啟事」幾個字的下邊,就塞在果醬工廠作業員(無經驗可)還有連身工裝工廠高級主管(有推薦人佳)職缺的中間:
*誠徵助理
「朗賽斯頓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倫敦紀事晚報》所屬出版社誠徵兼職初級文員。須有能力、富熱誠、工作認真、打字每分鐘六十字、速記每分鐘一百一十字。請速來信至(EC4)倫敦朗賽斯頓大廈朗賽斯頓出版股份有限公司H‧柏德女士收。」
這工作,是我這輩子看過最好的。
要說這世上我最想要的是什麼——當然是在戰爭結束跟希特勒不得好死之外——那就是當記者。或者說得準確一點,用懂行的人的話說,叫「戰地女記者」。
自從十二歲那年寫了一首頗爛的詩得了獎,獎品是到地方報社參觀之後,過去十年我一直夢想能從事新聞工作。
現在我這心跳得跟什麼似的,撲通撲通穿透背心跟大衣,可能隨時要跳出來,掉到隔壁座位的太太身上。
能有斯卓曼那份差事我很是感激,但我渴望能學學如何當個記者,手上總是拿著筆記本,準備要嗅出政治陰謀、對政府代表拋出難以回答的問題,最棒的是隨時跳上最後一班飛機到遙遠的國度去,傳回反抗勢力與戰情的關鍵報導。
上學時老師跟我說,就算英文是我最好的科目,也得靜下來,別總想著做這做那熱血沸騰。他們也不讓我替學校校刊寫信給首相,問跟他的外交政策有關的問題。一開始,就讓人氣餒。
從那以後我一直堅持努力,但事實證明,幾乎沒有相關經驗要找工作實在困難,尤其我又一心想在全國新聞業大本營——倫敦艦隊街的報社做事,更是難上加難。
雖說我這人大抵樂觀,但就連我也不覺得因為替《小惠特菲爾德公報》寫過三年文章,我就能被派到柏林去。
但現在,我的機會來了。
我又細細讀了一遍廣告,心想不知道自己能否達標。
有能力——我有,雖說我不是很確定他們想要什麼能力。
富熱誠——可不是。幾乎要像瘋子一樣在這公車上嚷起來了。
工作認真——就算這代表要睡在辦公室地上,我也睡。
等不及要去應徵了。
我撳鈴要在下站下車,鈴聲輕快叮鈴一響,公車逐漸慢了下來。抓了提包、防毒面罩還有那顆洋蔥,把報紙往手臂下一塞,三步併作兩步下了階梯,匆忙中竟把一只手套落下了。
對著車掌小姐喊了聲:「謝謝!」
從後門下了車,差點沒把她給壓扁。
車子並沒有準準停在博茲藥房旁,不過我跳到了人行道還完好的部分上,往家的方向走去。博茲藥房雖然上周所有窗戶都被炸掉了,但還開著。
空襲時被炸得很慘倒掉的店也不只博茲一家,整條街都不好過。食品雜貨店呢,也就比半堵牆、一堆磚瓦稍微好一些,隔壁的公寓有四棟被完全炸飛了,帕森太太的毛線店現在只剩一個大洞。皮姆利科區或許還抬頭挺胸不肯倒下,但也不是沒有損失。
我一面避開窪洞,一面跑到對街,途中慢下腳步跟書報亭的屠先生打了聲招呼(「我這名字,人家還以為我是殺豬的!」)。屠先生正在店外頭整理一落報紙,他穿上了戰時民防員的連身工作服,正朝手上呵著氣取暖。
在這口氣和下口氣之間,他說:「小艾,午安啊!」
「提早出刊的報紙妳看了嗎?頭版有女王的照片,拍得很好。」
他笑得很爽朗。儘管戰爭把他整得很慘,但屠先生是我認識最開朗的人,不管消息有多慘,他總能指出一些好事。
「不用,不用停下來,看得出來妳有點趕時間。」
通常我會停下腳步聊聊當天的新聞,有時屠先生會把過期的報紙送給我,若有人預訂了《畫報》但忘了來取,雖說理應送回出版商那裡去,但他還是給了我,不過今天我得趕回家。
「屠先生,第二頁!」
我滿懷感激喊了一聲。
「《紀事晚報》徵初級文員。我想說不定就是這個了!」
屠先生雖然擔心我竟想深入敵人前線,但對我那戰地女記者的夢想仍然無比支持,這下他笑得更開了,手上還揮舞著一份晚報,一副凱旋而歸的樣子。
「小艾,這樣的精神就對了。」他大喊。
「加油!我會幫妳把今天的《泰晤士報》留下來。」
我喊了一聲謝謝,一面猛力揮手,一面往路的盡頭跑去。又跑了幾分鐘,然後一個急右轉,閃過了兩個老太太——老太太對賣熱馬鈴薯的沃特很有興趣,大概是因為他那裡暖和——然後經過幾間茶館,回到家中。
我和邦蒂一同住在她奶奶在布雷本街那棟房子的頂樓,若是來了空襲,就得飛奔到花園裡的安德森防空屋裡去,但現在也習慣了,所以這點並沒有讓我們瞎操心,而且能不花錢就住在這兒,我們還是很好命的。
我一把甩開前門,衝過鋪著磁磚的門廳,往樓上跑去。
「邦蒂!」我大喊。
希望隔了三層樓她還能聽見我叫她。
「妳絕對猜不到。我有個最好最好的消息。」
等爬到頂樓,邦蒂已經從她的臥室裡出來,身上還穿著睡衣,睡眼惺忪揉著眼睛。她在陸軍部上夜班當祕書,至於到底都做些什麼,她當然一直守口如瓶。
「我們打贏了嗎?」她說。
「上班的時候沒聽人說啊!」
「那是早晚的事。」我說。
「不是,但妳聽著,第二好的事情。」
我把報紙往她手裡一塞。
「果醬工廠作業員?」
「不是,妳傻啊。下面。」
邦蒂嘻嘻一笑,目光又往那頁掃了掃,看到那則廣告時她睜大了眼。
「老——天——啊。」
她一個字比一個字大聲。
「小艾,這工作就屬於妳啊。」
我猛點頭。
「妳這麼覺得嗎?真的嗎?是,是吧?」
我完全語無倫次。
「當然是。妳一定會很表現得很好的。」
邦蒂是世界上最講義氣的朋友,她也非常務實,而且立刻起而行。
「妳得今天就寫信過去。要排第一個。斯卓曼先生會當妳的推薦人,對吧?還有滅火局的戴維斯隊長。唉呦天哪——妳還有辦法值那裡的班嗎?」
除了白天在律師事務所的差事,在德軍轟炸倫敦之前我就已經志願加入義勇救火隊。我弟弟傑克早就開著飛機打仗打得不可開交,也該我出一分力了。
邦蒂的男友威廉是二班的全職消防隊員,他建議可以去卡爾頓街滅火局當志願接線員,我覺得聽起來很不錯。我可以一周值三個晚上,配合祕書工作來安排時間。
和滅火局戴維斯隊長面了試,又做了健康檢查確定我不會馬上掛掉,就去了。時髦的海軍藍制服、亮晶晶的鈕扣、結實的黑鞋,還有帽子上的義勇救火隊徽章,可讓我得意得不得了。
我跟邦蒂從小就認識威廉了,我加入救火隊的時候,我們村裡的報紙還來倫敦給我們三個拍了張照。他們把照片印了出來,還配上大標「小惠特菲爾德來救援」,說得好像是我、威廉、邦蒂三人要負責確保整座城市的安全還有陸軍部的運作。
報上也提到了我的未婚夫艾德蒙,真好,畢竟他也是小惠特菲爾來的,不過文中稍稍暗示皇家砲兵隊有一半都歸他管,艾德蒙說這牛皮吹得也太大。之前我把剪報寄給了他,他覺得可好笑了。
報上把我們每個人都提到了,真好。感覺就像回到從前,那時戰爭還沒來礙事,艾德蒙也還沒有被派到世界另一頭。
我加入救火隊兩星期之後,德國人就開始對倫敦下手,我也很高興自己能派上點用處。我在二班的朋友泰爾瑪說,就算我還沒辦法當戰地女記者,至少也為抗戰做了貢獻。
邦蒂又讀了一次廣告,自問自答說:「喔,很好,是兼職。」
她現在不再嚷嚷了,變得認真得要命。
「說真的,小艾。」她說。
「這可能是妳的大好機會。」
我們對望了一會兒,一面想著這事到底有多大。
「我敢打賭妳對於時事一定瞭若指掌」她說。
「他們一定會印象非常深刻。」
「小邦,我不知道。」
我突然緊張起來。
「他們的標準一定高得不得了,就算是對初級文員也一樣。妳幫我考個試好嗎?」
我們走進客廳,咖啡桌上巍巍顫顫擺著兩落雜誌、三本剪報簿。我摘下帽子,伸手從提包裡取出自己隨身攜帶以防萬一的筆記本,翻到後面,上頭大大的紅字寫著「附錄」,下一行則寫著「戰時內閣成員」。
邦蒂一屁股往沙發坐下,我把筆記本交給了她。
「我會假裝跟妳面試。」
說著,她伸手指了指客廳最不舒服的那張椅子。「而且會非常嚴格。第一題,財政大臣是誰?」
「金斯利‧伍德爵士。」
說著我一面解開大衣的扣子,坐了下來。
「這簡單。」
「很好。」邦蒂說。
「好,那樞密院議長呢?欸,我真等不及看妳上工了。妳父母一定會很開心。」
「約翰‧安德森爵士。」
我回答了剛才那題。
「別急,人家也還沒說要錄取我。希望父親跟母親會覺得開心。他們很可能會因為我得涉險而擔心。」
「但他們會假裝沒事。」
邦蒂一說,我倆都嘻嘻笑了。邦蒂幾乎跟我一樣了解我父母,我們的父親在一戰時是朋友,而她也算得上我們家的一員。
「問我一題真的很難的。」我說。
「好咧。」
邦蒂說著突然又打住。
「啊,我剛想起來。妳覺得艾德蒙會怎麼說?」
我還沒回答,她又補了一句:「我覺得他會動肝火。」
我想替他說話,但邦蒂說得的確有道理。我跟艾德蒙已經好一陣子沒見面了,離訂婚也已經十八個月了。他真的很好,聰明、體貼、照顧人,但對於我希望從事報業這件事,並不能說是鼓掌叫好。有時,他確實可能有點老頑固。
「他也不是那麼糟。」
我護著他。
「我知道他一定會覺得開心的。」
「就算他不開心,妳也要去上班。」
邦蒂信心滿滿補上一句。
「喝,是啊。」我說。
「如果人家找我去的話。」
我愛艾德蒙,但我可不會唯唯諾諾。
「真希望他們找妳去。」
邦蒂說著把兩根指頭交叉祈求好運。
「非找妳不可。」
「妳能想像嗎?在《紀事晚報》當初級文員。」
我怔怔發著呆,眼前出現自己坐著計程車滿倫敦跑獨家新聞的景象。
「記者生涯的開始。」
「太棒了!」
邦蒂真心誠意說。
「妳覺得,妳會成為專門的戰地女記者嗎?」
「啊,我希望會。我會穿上褲裝,等我們打贏了之後,我會存錢買車,艾德蒙跟我可以在西敏區租一層公寓,然後我說不定會抽菸,晚上泡劇院,或者在巴黎咖啡館妙語如珠。」
邦蒂看起來很是熱切的樣子。
「我等不及了。」
她說得彷彿我們定了下下星期就去。
「要是小威不跟我求婚,我說不定會去從政。」
戰事爆發前,邦蒂的男友在學建築,打算拿到資格後開始掙點錢,兩人再訂婚。
「啊,小邦,這主意太妙了。」
我大感佩服。
「我還不知道妳對這種事情有興趣?」
「這個嘛,我不是非常有興趣,還不是。但我想打勝仗之後,很多議員一定會想休息一下,而且我一直都覺得能上無線電廣播很棒。」
「妳這想法好。而且大家都會尊敬妳,因為妳在陸軍部工作過。」
「但這事我永遠不會談。」
「當然。」
事情真有了起色。我要當記者了,而邦蒂則會上國家廣播電臺談話。
「好啦。」我起身。
「要去寫求職信了,然後到局裡去,想辦法見到戴維斯隊長。不確定擔任志願接線員這件事要怎麼幫我在《紀事晚報》謀份差事,但也不會有壞處吧!」
「胡說。」邦蒂說。
「這好極了。如果在希特勒想把我們都炸翻的時候,妳都能繼續接電話,那麼在槍林彈雨中當戰地女記者妳絕對是一流的。威廉說妳是他們班最勇敢的姑娘,上次德瑞克‧霍布森出勤回來傷得很重,妳面不改色。」
「我是緊急救護員嘛。」我說。
我還真不想回想這件事。碰到這種事不必大呼小叫,但那晚真的很可怕,德瑞克至今都還請假在家。
邦蒂又拿起了報紙。
「妳可真是勇敢。」她說。
「而且妳的新工作一定會做得有聲有色。好啦,妳該去忙啦。」
說著把報紙遞給我。
「上面說『請速來信』⋯⋯」
「說真的。」
我接過報紙,眼神有點茫然。
「沒法相信這真有可能成真。」
邦蒂嘻嘻一笑,說:「妳等著吧。」
我拿起提包,拿出我最好的鋼筆寫了起來。
*並非人人都是好東西
等到凱瑟琳走進來,絮絮叨叨說著自己差點把防毒面具留在地鐵站,那時我已經把信放進提包裡頭,神色自若打著專題報導,彷彿方才沒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要不是我在「心亂如麻」的信上簽了亨麗埃塔‧柏德太太的名字,幾乎就像我真的只是給朋友寫信。
但並非如此。我偽造了她的簽名。
還用了有《婦女之友》標頭的信紙。還用了在《婦女之友》上班的時間寫信。
所以,實際上,這一點也不像是我給朋友寫信。
那天下午裝模作樣演了一齣要下班的戲,當時我幾乎都沒法看著凱瑟琳的眼睛。
「竟然這麼晚了我得回家了明天見再會。」
我聲音放得太大,也沒停下來換氣。
然後,趁著她還沒看到我心虛得滿臉羞紅,手上拿著帽子跟大衣匆匆離開辦公室。
離開樓裡的這段路彷彿無窮無盡。電梯每層都停下,我站在電梯裡涔涔流著汗,然後半走半小跑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穿過大堂,一路上等著隨時有人伸手往我肩上重重一拍,立即將我逮捕。
等到了外頭、凍雨下個不停的街上,迫不及待把證據丟到信箱裡湮滅了,然後跳上不對的公車,被載到離回家方向十萬八千里的地方。
不能再這麼做了。這太不應該了。雖然我很有信心,柏德太太絕不會發現,這麼做還是太誇張了。
不知道邦蒂會說什麼。我有種預感,她會告訴我我腦子全壞了,隨便哪個人發現我就會被開除。她說得也沒錯。
我希望自己能夠幫助「心亂如麻」(編注:讀者),但假裝那建議是柏德太太給的?邦蒂一定會覺得我瘋了。
至於艾德蒙——我不敢想。
決定還是一個人也別說。
那星期接下來幾天,我拼命工作,努力想符合好人的真諦。把事情搞砸,最後淪落到《婦女雜誌》來,失望的感覺還是讓人心裡很難受,但滅火局的班我仍繼續值,所以也仍舊努力在為抗戰做點事。
報紙也繼續讀,就盼著萬一轉到《紀事晚報》的機會冒了出來,無論多麼渺茫,也要能做好準備,對政局頗有見地。信也每天繼續給艾德蒙寫,信裡總是說得樂觀輕巧。
上班的時候,我用兩倍快的速度替柏德太太的版面打讀者問題,用那架骨董打字機敲出了柯林斯先生寫的兩篇言情小說,凱瑟琳跟其他人說不大想做的工作也都自告奮勇去做。
事情點點滴滴推進,有天,我很喜歡的馬霍尼太太說我是個寶,那天開始,在《婦女之友》的日子也覺得好過起來。
然後再下一個星期,事情又變得棘手起來。
我真的真的很努力要斬盡柏德太太信中一切令人看不下去的事物,但信件量微乎其微,何謂不道德的標準又設得那麼低,實在很難充數。每一封信,開始時我總抱著希望,婉轉的開頭讓人深受鼓舞,第二行讀到一半……就舉起手來,殘酷擊碎了希望。
雖然柏德太太深信,一個人不管遇到什麼問題,靠著胸懷樂觀、出門散步都能解決,但《婦女之友》大部分讀者所遇到的難事,整整一輛公車的新鮮空氣也解決不了。
有些不過關的信,我仍然不忍心剪掉。雖然也沒法做什麼,但還是偷偷把信藏在辦公桌裡。
周一那天,我把一封太太寫來說先生外遇的信拿給了柏德太太,被嚴厲斥責了一頓。我真的很替她難過。
她寫道:「剛發現二十年來依舊深愛的丈夫,跟我上班認識的一個朋友跑了,現在我心都碎了⋯⋯」
但柏德太太不在乎。
「雷克小姐。」她喝斥道。
「男女關係。妳完全瘋了是吧?」
兩天後,我又因為一名擔心新婚之夜的年輕女性而惹上麻煩…………
「請問一下,雷克小姐,『歡愉』這件事是不是在單子上啊?」
久久一次,也有成的。
有一封特立獨行的信問:比頓夫人是否真有其人、是否真的年紀輕輕就死了?
——「雷克小姐,當然真有其人,二十九歲呢!」
還有一位海外讀者覺得住在加拿大頗為孤單!
——「雷克小姐,百無聊賴不能成事,一定得叫他們振作起來。」
反應都不錯,但信件之中,令人看不下去的成分少到能夠過關的,少之又少。
某天早上我想湊足給柏德太太的郵件湊得十分辛苦,便說:「凱瑟琳,說真的,要是比較像回事的問題我們都不回答,難怪沒有人寫信來。」
「還是有人寫啊。」凱瑟琳說。
她穿著一件複雜、雙面織的開襟毛衣,一臉惶恐。
「不是很多。」我說。
「你看其它周刊,裡頭的建議談的都是丈夫很差勁啊,還有生不生小孩,還有男友離家打仗一年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
我想到艾德蒙,還想到大多時候我甚至連他人在哪兒都不知道。
「這才是大家憂心的事情,不是今年六月會不會有蟻患——誰在乎那個啊?」
凱瑟琳緊張地朝門口瞥了瞥。
「拜託,凱瑟琳,她出去了。」我說。
只不過因為自己累了,就這樣兇她很不公平。前一晚空襲炸得很厲害,我雖然在滅火局工作到很晚,但倫敦有一半的人大概也沒睡。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可是對讀者視而不見,在我感覺還是錯的。
…………
妳聽聽這一封:
『親愛的柏德太太:一開始說要把年幼的孩子從倫敦疏散到鄉下去的時候,我實在不忍心送我兒子走。兩個月前我們那兒被炸了,現在我那孩子這輩子都要瘸腿了。』」
我住了口。我不是愛哭的人,但覺得聲音在喉嚨裡哽住了。這封信我給柏德太太看過。她說這女人要怪只能怪自己。
「說真的,凱瑟琳。」我說。
「要是我們一個人也不幫,那麼《婦女之友》弄了這麼個答客問的版面有何意義?」
我知道我問錯人了,應該要設法說服柏德太太的。
凱瑟琳嘆了口氣。
「小艾,聽著。」她用她那細細小小的聲音說。
「我知道這可能不好受。有時我也覺得鬱悶極了。但也沒什麼是妳能做的啊!如果柏德太太說不要理那些人,嗯,就是那個,那些⋯⋯懷了孩子的人,那我們就得這麼做。」
她搖搖頭,頭髮也滿懷同情一起搖了起來。
「就算我們不喜歡也一樣。」
有個信封掉到桌下了,我彎腰去撿。
「我要是懷了孩子的話⋯⋯」
我對著深色的木地板說:「就會希望有人來幫忙。」
我聽到凱瑟琳的椅子擦過地板的聲音。然後有另一個冰冷無比的聲音說道:「而這件事有可能發生是嗎,雷克小姐?」
凱瑟琳桌後的掛鐘響了起來,好心提醒:柏德太太解決了跑到街上的酗酒醉漢以後,正是預定十一點鐘回來。
時鐘繼續敲著,我依舊把頭埋在桌底。不知道能不能待在下面待滿十一響。
「雷克小姐?」
我終於冒出來,說:「是的,柏德太太?」
凱瑟琳已經立正站好。以前我看過一名女子從杜莎夫人蠟像館的奎本博士展裡衝出來,凱瑟琳現在的臉色就跟她一模一樣。
面對有人可能不清不白懷了孩子,柏德太太倒顯得十分平靜,說:「雷克小姐,我相信這兒說的都是假設吧?」
「啊,是啊,老天,當然。」我顯然大勢已去。
「我跟凱瑟琳只是在討論一個讀者的信。」
我看見凱瑟琳臉色一白,這才想起討論信件可是萬萬不可的事,但已經太遲了。
「我明白了。」
柏德太太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明白的樣子。
「這個嘛,我說我們在討論。」
我這改口速度,有球隊一軍的水準。
「說真的比較是我在說。凱瑟琳是困在這兒不得不聽。」
希望至少能把朋友救出這泥沼。
「那麼雷克小姐,妳到底在說些什麼呢?」
柏德太太竟能看起來既火冒三丈又冷若冰霜。她穿著一件碩大無朋的陳年皮毛大衣,讓她看起來就像一隻大熊,剛剛才讓一隻特別肥美的魚給跑了。
「畢竟我原先竟不知道,把妳這兼職初級打字員請來,是請來說話的。」
我繃緊神經。我來《婦女之友》還不到一個月,現在就要被開除了。
話說回來,若真丟了這差事,那就代表我只能從軍了,就算會讓父親母親憂心欲狂,那也是沒法子的事。至少我會有像樣的參戰經驗,說不定哪天就可能幫助我找到戰地女記者的差事。
或許我可以加入女子空軍輔助隊。這主意太棒了。我可以受訓學怎麼收拾降落傘,然後加入弟弟傑克的中隊,我一定也幫他收拾。又或者是航空運輸輔助隊,我可以當女飛行員開著飛機四處跑,就算根據規定他們不會讓我開槍射擊,也沒關係。
隨著柏德太太愈罵愈來勁,我又考慮了更多選擇。或許我可以繼續跟著救火隊做,學騎摩托車,以後當傳令員。我之前碰過一些姑娘是做這個的,她們可厲害了,又聰明又勤奮,總是立刻往險境裡衝。
我要是學會騎摩托車,傑克一定會笑倒,但這也表示我可以待在倫敦。我渴切想待在這兒,這兒有邦蒂,有滅火局的姑娘,還有威廉和他那幫兄弟,大夥兒能一起去看個電影、跳跳舞什麼的,所以跟現在沒什麼不同。我們可以邀凱瑟琳一起去。
或許離開《婦女之友》是件好事。就算才幾周就被開除在紀錄上不是很好看。我可以說這整件事就是弄錯了,我只是非常渴望想替抗戰做更多事情而已。
要丟下柏德太太視若無睹的讀者,我是會覺得難受,但本來我也就沒法做些什麼來幫助她們。
「而且,我並不覺得《婦女之友》的讀者想要被這種事情破壞了下午的心情,妳說是吧?」
柏德太太的演講說到結語了。好一回合。
「沒錯。」我堅定地說。「沒錯,不想。」
我站穩了等著她出去,結果事實證明,柏德太太只是暫時停下來喝口茶,現在堅定地要繼續還沒完的這回合。
「雷克小姐。妳天真無知。」
她咆哮道,說得好像這犯了什麼罪。
「妳會漸漸明白並非人人都是好東西。」
柏德太太彷彿閱軍一般把手背在背後。
…………
就我所讀到的東西,很難覺得是她說的這麼回事,但柏德太太說得正起勁,爭辯也沒太大意義。而且說真的,我為什麼要關心這個「答客問」的版面?
但隨著柏德太太進入說教的第二節,談現在的人有多不堪,我明白了。我在乎。我真的真的在乎。
我在乎那些寫信給這本老派、沒救的期刊的婦女。柏德太太收到的郵件那麼少,完全有可能找出時間一一回信,但她卻找了我這麼個無足輕重的助理把信剪掉,自己則滿倫敦跑、參加她那些做善事的團體。
我想,家裡都被炸沒了,就算沒有柏德太太出現,堅持要精神講話一番、提醒要有骨氣、要堅定不屈,一定也已經夠糟了。
她或許不在乎這些讀者,但是我在乎。
來《婦女之友》或許是個錯誤,但放棄反而更糟。我試著挺身面對柏德太太,或許成效不大,但要是我丟了工作,下一個助理打字員連試都不試怎麼辦呢?那些婦女走投無路到必須寫信來,要是沒有人替他們挺身而出呢?
我以前一直以為,像樣的抗戰行動是在報上寫報導,寫戰役,寫敵軍傷亡人數,寫政治人物、領袖人物發表的重要講話。我以前一直想成為一份子。現在開始覺得,自己一直都想錯了。
政府一直說國內的人也是抗戰很重要的一環,要不斷支持我們國家的男兒,還要照常過日子,彷彿一切沒什不同,這樣希特勒就不會覺得他把我們擊倒了。
還說我們應該要樂觀向上、堅忍不拔、好好做人,還要為了放假回家的男人塗上口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們又離家去作戰的時候不可以哭,也不可以無趣沉悶。當然,這我同意,當然同意。
但要是處境變困難的時候,或是出事的時候該怎麼辦呢?像那些寫信給柏德太太的女人,這樣的人報上從沒提到。她們的世界被戰爭攪得天翻地覆,她們思念丈夫,或者……這些問題過去也一直都有,只是現在這麼亂,大家就期待他們只要咬牙苦撐就好。
誰來扶他們一把?
我還是想做個正格的駐外記者。就像那些曾經讀到的戰地女記者一樣,昂首闊步前去報導西班牙內戰,只帶了兩件皮毛外套,還有一顆無比堅定、要找出真相的心。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我也想成為其中一份子。
但,努力想成為新聞記者這件事可以等。柏德太太是困在了另一個時代。她的觀點三十年前或許為人所接受,但現在已經過時。這戰爭,不只是她一人的戰爭。是大家的戰爭。是我們的戰爭。
我想要放手試試。我想要留在《婦女之友》盡力幫幫這些讀者。雖然還是不清楚自己到底該怎麼做,但別人需要援手。
是該放低身段了。
「柏德太太。」我熱切地說。
「我鄭重道歉。恐怕我還沒有掌握竅門。」
裝笨似乎是最好的作法。
「現在每件事我都明白多了。真的萬分抱歉,竟然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領會。沒有下次了。請您看看這封『對法國失望』女士寫的信好嗎?」
我拿出一封信,柏德太太伸手接過,仍是怒髮衝冠的樣子。良久,她稍稍點了個頭。
「雷克小姐,妳這道德標準是貧民窟裡的,低得可真不尋常。」
她這話,彷彿我是一群格外壞的娼妓帶大的,又或者有毆打老弱的習慣。話雖如此,我盡量擺出一副大徹大悟痛改前非的樣子。
「我不想再看到那種信。」
她指著我的桌子,最後宣布道。
「我不會讀,也不會回。寫信的都不是好東西。」
語畢,抓了一把我剛才讀給凱瑟琳聽的信,全扔進了字紙簍裡。
然後,她就像一艘蓋倫帆船,儘管當日有些不順但仍從側翼包抄了一艘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船隻那樣,在房間大小允許的範圍內,氣勢磅礡地離開。
我跟凱瑟琳坐著,一片寂靜,終於聽到柏德太太辦公室的門甩上。
「天老爺。」
勝利讓我感覺暈陶陶的。
「我說啊。」
凱瑟琳眼睛瞪得像湯盤、悄聲說:「剛才真勇敢。」
「妳覺得可以說是打成平手嗎?」
我突然咯咯傻笑起來。
「剛才還以為我們完了。」凱瑟琳說。
「太謝謝妳了,說那不是我。」
「嗯,本來就不是。」我說。
「妳還叫我閉嘴。對不起,把妳捲了進來。那些蠢信,我不會再提了。」
「沒關係。」凱瑟琳說。
「其實我聽得挺開心的。我現在要去收發室。」
她看起來像是大大鬆了口氣、很高興這一架吵完了的樣子,匆匆往樓梯方向走去。
凱瑟琳走後,我往椅背一靠,吁了一口氣。
「我不想看到那種信。我不會讀,也不會回。」
一切似乎頗明白了。我會苦幹實幹。會一絲不差遵照柏德太太的指示,不符合她那張單子的信,永遠不再拿給她看。
如果柏德太太不願回信,我就自己寫給讀者。
當然,這有風險。極大的風險。但我之前寫過信給「心亂如麻」,還用柏德太太的名義署名,也沒因此出什麼壞事。神不知鬼不覺。我咬著嘴唇想了想。
好。能做。
如果極其小心,我一定能做。
從收文盤中拿了一大摞柯林斯先生的作品,排在桌子的前面,這麼一來,凱瑟琳走進來就看不到我看的是什麼。然後把柏德太太丟進字紙簍的信撈出來,全部又讀了一遍。
有一些我實在力有未逮。一點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的個人經驗差得太遠。我靠著椅背,啃著拇指指甲,想到柯林斯先生說我應該做力所能做、盡力做好。
我得加緊鑽研,研究像樣的諮詢專欄作家會說什麼,這樣才不會害了讀者。心情立刻覺得開朗起來。這就是記者總是在做的事情——為大新聞做功課。戰地記者對於「臥底」這件事瞭若指掌,我就用一模一樣的方法幫助讀者。
就算我沒有問題的答案,很多其它的、更受歡迎的雜誌有。我不會抄他們,但我可以學。和同齡的姑娘說話我比較有信心,所以別的不說,我可以從幫助她們開始。
等到凱瑟琳跟負責送茶水點心的巴塞爾太太一起出現(巴塞爾太太遲到了,慌慌張張的),我已感覺蓄勢待發。我的字紙簍裡,剪碎了的讀者來信的數量足以過關,同時還有三封信靠著提包中暮色的掩護,藏在裡頭要帶回家。
其它家的婦女周刊,我會把能買到的都買下來,還會去問問邦蒂跟滅火局的其他姑娘能不能把她們的也借給我。我可以寫了信,然後從外頭街上的郵筒寄出去,就算有人回信感謝柏德太太「她」給的建議,我一拆信就能確保柏德太太一定看不到這封信。
她永遠都不會知情。
這是最高段的間諜行動,要不是巴賽爾太太照慣例又開始警告上午喝茶的壞處,我都緊張得要胃痛了。
「等到四十歲妳就知道了。」她大聲宣告。
「更年期過一半,什麼都長屁股上了。」
對於這不幸的消息我做了適當的回應,然後對於選餅乾一事浮誇地表現出興趣。由於選擇有限,過了一會兒我帶著一杯茶、一塊只有一點點破損的薑餅,又回到了打字機前。
我的計畫讓我感覺飄飄然。凱瑟琳的心情也很愉快,因為她剛才設法追到了先前弄丟了的、給柏德太太的包裹。她開始聊了起來。
「真慶幸找到了。」
此時巴賽爾太太已經離開去養肥另一個部門了。
「裡頭有很多新的圖解跟樣本。要是弄丟了,柏德太太一定會氣瘋的。今早的事情之後,我們倆最好還是別惹麻煩。」
我尖聲笑了起來,聽起來不像是我的聲音。
「就是說啊!」
我滿嘴都是餅乾喳呼著。
凱瑟琳把指頭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
我又回去打柯林斯先生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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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拉這年輕的傻姑娘。」
我照著他的手稿,一字字打出。
「這上流階層、有福氣的日子,有那麼多可以期待。要是她能張開眼睛,看看那年輕的上尉有多愛她⋯⋯」
都是些痛苦的、風花雪月的東西。隨著故事愈來愈高潮迭起,我繼續往下打著。我只不過是個兼職初級文員,勤勤懇懇做著份內的工作。◇(節錄完)
——節錄自《親愛的柏德太太》/ 啟明出版公司
【作者簡介】
A・J・皮爾斯(AJ Pearce)
生於一九六〇年代晚期,長於英國漢普郡。喜歡歷史也熱愛文學,著迷於閱讀雜誌。於薩塞克斯大學主修美國歷史,而後是長達二十多年的雜誌行銷生涯。
出於興趣,在閒暇時間參加各種寫作課程,期間受到多位專業作家鼓勵,一投入便持續十一年。現居英格蘭南部,撰寫她的第二本書。
★《親愛的柏德太太》甫上市便登上《週日泰晤士報》十大暢銷書排行榜
★作者入圍《觀察家報》二〇一八年最值得認識的處女作小說家
責任編輯:余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