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劇場論
一、宋元瓦舍勾欄及其樂戶書會
引 言
個人長年研究中國戲曲史,一直以為,如果沒有「宋、元」的瓦舍勾欄和樂戶書會,那麼作為中國戲曲長江大河的南戲北劇,就不知要晚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成立。因為沒有孕育的溫床,那能將構成南戲北劇的重要因素,使之有安穩結合而茁壯的地方;沒有調適促成的推手,那能順利形成而使之向上發展。而我認為做為南戲北劇孕育的溫床就是「宋、元」的瓦舍勾欄,而促使之成立發展的推手就是活躍瓦舍勾欄中的樂戶和書會。
而「宋、元」之所以瓦舍勾欄興盛,其關鍵乃在於都城坊市的解體,代之而起的是街市制的建立。
唐代都城建築遵行坊市制,制定規畫,修築城牆,開闢道路,築成坊里。坊里是四方形的居民區,市是商場交易區。坊、市分離。坊有圍牆,開「東、西、南、北」四門或「東、西」二門。市場設置依官府法令設於固定區域,有市令、市丞掌理。坊門的啟閉和開市罷市,以擊鼓為號,入市交易有固定時間,不許夜間營業,黃昏後坊門閉鎖,不許人夜行。
「晚唐、五代」由於戰亂,坊市制度破壞。趙宋建國後由於商業發展的需求,乃臨街開市,街道兩旁,商店林立,宵禁因之廢除。所以宋敏求《春明退朝錄》卷上謂汴京城「不聞街鼓之聲,金吾之職廢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也一再說「街心市井,至夜尤盛。」「夜市直至三更盡,纔五更又復開張。如要鬧去處,通曉不絕。……冬月雖大風雪陰雨,亦有夜市。」像這樣的街市,自然促成兩宋都城汴京和杭州的繁盛。〈夢華錄序〉云:
僕從先人宦游南北,崇寧癸未(宋徽宗崇寧二年〔一一○三〕)到京師,卜居於州西金梁橋西夾道之南。漸次長立,正當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斑(原文作「班」)白之老,不識干戈。時節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絃於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瞻天表則元夕教池,拜郊孟享。頻觀公主下降,皇子納妃。修造則創建明堂,冶鑄則立成鼎鼐。觀妓籍,則府曹衙罷、內省宴回;看變化,則舉子唱名、武人換授。僕數十年爛賞疊遊,莫知厭足。……
孟元老將北宋汴京最後二十五年寫得如此富麗熱鬧,更可以想見其盛時君臣豪門宴樂繁華的生活。雖然靖康之變不免有傷亡之痛,但南渡偏安後,杭州又是一片太平景象。耐得翁〈都城紀勝序〉云:
聖朝祖宗開國,就都於汴,而風俗典禮,四方仰之為師。自高宗皇帝駐蹕於杭,而杭山水明秀,民物康阜,視京師其過十倍矣。雖市肆與京師相侔,然中興已百餘年,列聖相承,太平日久,前後經營至矣!輻輳集矣!其與中興時又過十數倍也。
又其〈坊院〉條云:
柳永〈咏錢塘詞〉云:「參差一萬人家」,此元豐以前語也。今中興行都已百餘年,其戶口蕃息,僅百萬餘家者,城之南西北三處,各數十里,人煙生聚,市井坊陌,數日經行不盡,各可比外路一小小州郡,足見行都繁盛。
則行都臨安杭州之繁盛,又非汴都所能比。於是在這種情況下,兩宋的「汴、杭」二都,便結合了唐代戲場中的樂棚和場屋,在商業市場中形成了兩宋的瓦舍勾欄。而在瓦舍勾欄裡活躍的樂戶歌伎和書會才人也成了其中繁盛伎藝的促成者,並從而孕育了戲曲大戲南戲北劇的產生和成立。誠如本文開首所云,瓦舍勾欄其實是南戲北劇產生的溫床,而樂戶歌伎與書會才人正是其成立的推手。因此,若欲論南戲北劇之所以成立,就不能不先了解兩宋瓦舍勾欄和樂戶書會的情況。而蒙元繼兩宋之後,北劇南戲的完全成立和發達實有賴於胡元一統的年代,其瓦舍勾欄與樂戶書會亦繼兩宋統緒,同樣對南戲北劇有所滋潤和培育,故合「宋、元」兩代論述之。而以兩宋為主,胡元為次。至於朱明一代,瓦舍勾欄僅明初尚有遺緒,樂戶雖盛而書會已無聞,因連類敘及,不能與「宋、元」並論。以下請從「瓦舍勾欄」說起。
(一)瓦舍勾欄概況
1.北宋瓦舍勾欄
北宋之瓦舍勾欄主要見於《東京夢華錄》,其卷二〈朱雀門外街巷〉云:
其御街東朱雀門外,西通新門瓦子以南殺豬巷,亦妓館。
又卷二〈東角樓街巷〉條云:
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則中瓦、次裏瓦。其中大小勾欄五十餘座。內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裏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數千人。自丁先現、王團子、張七聖輩,後來可有人於此作場。瓦中多有貨藥、賣卦、喝故衣、探搏、飲食、剃剪、紙畫、令曲之類。終日居此,不覺抵暮。
又卷二〈潘樓東街巷〉條云:
出舊曹門,朱家橋瓦子。下橋,南斜街、北斜街,內有泰山廟,兩街有妓館。
又卷二〈酒樓〉條云:
大抵諸酒肆瓦市,不以風雨寒暑、白晝通夜,駢闐如此。
又卷三〈大內西右掖門外街巷〉條云:
出梁門西去,街北建隆觀,……街南蔡太師宅,西去州西瓦子,南自汴河岸,北抵梁門大街,亞其裏瓦,約一里有餘。過街北即舊宜城樓。
又卷三〈馬行街鋪席〉條云:
馬行北去舊封丘門外祆廟斜街州北瓦子,新封丘門大街兩邊民戶鋪席外,餘諸班直軍營相對,至門約十里餘,其餘坊巷院落,縱橫萬數,莫知紀極。處處擁門,各有茶坊酒店,勾肆飲食。
又卷八〈七夕〉條云:
七月七夕,潘樓街東宋門外瓦子、州西梁門外瓦子,北門外、南朱雀門外街及馬行街內,皆賣磨喝樂,乃小塑土偶耳。
《東京夢華錄》題孟元老著,事蹟無考。清代道光間藏書家常茂徠推測,認為孟元老可能就是為宋徽宗督造艮嶽的戶部侍郎孟揆,頗為可信。此書是孟元老在南渡之後,追憶北宋徽宗崇寧(一一○二~一一○六)、大觀(一一○七~一一一○)以來至欽宗靖康二年(一一二七),北宋首都汴京的盛況,關於當地地理、風俗、遊藝以及宮廷和民間的生活情形,都有翔實的記載。從其中可知北宋崇寧大觀以後在汴京起碼有新門瓦子、桑家瓦子、中瓦、裏瓦、朱家橋瓦子、州西瓦子、州北瓦子、宋門外瓦子、州西梁門外瓦子等九座瓦舍。另外宋王栐《燕翼詒謀錄》卷二云:
東京相國寺,乃瓦市也。僧房散處,而中庭兩廡可容萬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四方趨京師,以貨物求售、轉售他物者,必由於此。
而王安石〈相國寺啟同天節道場行香院觀戲者〉詩云:
侏優戲場中,一貴復一賤,心知本自同,所以無欣怨。
又清潘永因《宋稗類鈔》卷七「怪異」條,謂宋仁宗時有建州人江沔曾「游相國寺,與眾書生倚殿柱觀倡優。」按王栐字叔永,號求志老叟,無為軍人,寓居山陰。雖生卒年不詳,但以其嘗官淮北,則必在宋金和議成立宋高宗紹興九年(一一三九)正月以前,其生年亦必在北宋,則其所記汴京相國寺為瓦市亦自為北宋事;又證以王安石之詩與江沔曾之事,則相國寺在北宋仁宗之時已有為瓦市之可能。因此,如果我們推測「瓦舍」始於何時,應當可以說宋仁宗朝(一○三四~一○八五)已經出現,其距徽宗崇、大起碼已二十五年,汴京有十座瓦舍也是很自然的事。再由宋仁宗時,相國寺之為「瓦市」,且以其為宋代瓦市之根源觀之,則宋代之瓦市,實為唐代寺廟劇場之進一步發展。又相國寺「僧房散處」,僧房亦稱「瓦舍」,這或許也是相國寺所以稱之為「瓦市」的緣故。詳下文。
由上引「東角樓街」條可見,桑家瓦子、中瓦、裡瓦之中大小勾欄五十餘座,已可以想見北宋瓦舍規模之大;而其中瓦子裡的蓮花棚、牡丹棚、和裡瓦子中的夜叉棚、象棚大到可以容數千人;此其所謂「棚」應指「勾欄」而言。若此更不難想像北宋的瓦舍簡直可以大到容納數萬人,乃至十數萬人在其中,其規模是多麼的宏偉。因為那正是各色各樣游藝的表演劇場和其他雜貨飲食工藝銷售的場所。
2.南宋瓦舍勾欄
至於南宋瓦舍之來源,南宋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十九云:
故老云:當紹興和議後,楊和王為殿前都指揮使,以軍士多西北人,故於諸軍寨左右,營剏瓦舍,招集伎樂,以為暇日娛戲之地。其後修內司又於城中建五瓦以處游藝。
可見南宋瓦舍之創立,原是紹興間為來自西北之軍士暇日娛戲之地;而後來為軍民同樂之地也是很自然的。
廖奔根據宋人《繁勝錄》、《咸淳臨安志》、《夢粱錄》、《武林舊事》等載籍,統計南宋臨安府之瓦舍名稱,其相同者有南瓦、中瓦、大瓦、北瓦、蒲橋瓦、錢湖門瓦、侯朝門瓦、小堰門外瓦、新門瓦(四通館瓦)、荐橋門瓦、菜市門瓦、米市瓦、舊瓦、行春橋瓦、赤山瓦等十五座,《繁勝錄》所無其他三書所有的尚有便門瓦、北郭瓦。《繁勝錄》較《咸淳臨安志》、《夢粱錄》二書多勾欄門外瓦、嘉會門外瓦、北關門新瓦、羊坊橋瓦、王家橋瓦、獨勾欄瓦市、龍山瓦等七瓦,較《武林舊事》多「城外二十座」、勾欄門外瓦、獨勾欄瓦市等三座而少便門瓦與北郭瓦二座。亦即《繁勝錄》計有二十四座(廖氏誤作二十三座),《咸淳臨安志》與《夢粱錄》各十七座,《武林舊事》二十三座。
西湖老人《繁勝錄》〈瓦市〉條:
南瓦、中瓦、大瓦、北瓦、蒲橋瓦。惟北瓦大,有勾欄一十三座。
看樣子在南宋都城臨安的瓦舍,數目雖較北宋汴京多出一倍以上,但規模不像北宋之大。
南宋中期以後,江浙一帶的城鎮也有瓦舍,如明州(今浙江寧波)有「舊瓦子」、「新瓦子」、湖州(今浙江吳興)有「瓦子巷」、鎮江有「北瓦子巷」、「南瓦子巷」、平江(今江蘇蘇州)也有「勾欄巷」等等。可以概見南宋瓦舍的普及。
又從上引資料,瓦子每與「酒肆」、「妓館」(〈朱雀門外街巷〉、〈潘樓東街巷〉條)連文,蓋同為聲色享樂之場所,故聚為區域。但瓦子也與茶肆頗有關連。
瓦舍中的勾欄有專為表演某種藝文而設者,如西湖老人《繁勝錄‧瓦市》條謂北瓦十三座勾欄中,「常是兩座勾欄,專說史書,喬萬卷、許貢士、張解元。背做蓮花棚,常是御前雜劇,趙泰、王喜、宋邦寧、何宴清、鋤頭段子貴。」又說「女流,史惠英、小張四郎,一世只在北瓦,占一座勾欄說話,不曾去別瓦作場,人叫做小張四郎勾欄。」
3.元明瓦舍勾欄
勾欄在兩宋甚為興盛,歷元至明宣德間皆見於文獻。列舉如下:
元杜善夫有般涉調【耍孩兒】散套〈莊家不識勾欄〉,其【六煞】云:「見一個人手撐著椽做的門,高聲的叫請請。道遲來的滿了無處停坐,說道前截兒院本調風月,背後么末敷演劉耍和。高聲叫趕散易得,難得的粧哈。」其【五煞】云:「要了二百錢放過咱,入得門上個木坡。見層層疊疊團圓坐。抬頭覷,是個鐘樓模橡,往下覷卻是人旋窩。見幾個婦女臺兒上坐。又不是迎神賽社,不住的擂鼓篩鑼。」可以概見勾欄進場有門,以及觀眾的坐位和下文《藍采和》所述相同。
元古杭才人編戲文《宦門子弟錯立身》寫家庭戲班東平府樂人王金榜一家在河南府勾欄演出。其第二出有「你如今和我去勾闌內打喚王金榜」之語。
元無名氏雜劇《漢鍾離度脫藍采和》第一折有「見洛陽梁園棚內,有一伶人,姓許名堅,樂名藍采和」之語。又可見勾欄有「戲臺」,是演戲的地方(二折)。戲臺有時叫「樂臺」(二折)。勾欄內又有「樂牀」,是女伶所坐的地方(一折)。勾欄也有門(一折)。又有「神樓」和「腰棚」,都是觀眾席(一折)。
元元好問《遺山集》卷三十三〈順天府營建記〉謂萬戶張德剛興建順天府時,曾造有「樂棚二」。
元葛邏祿乃賢《河朔訪古記》卷上云:「真定路之南門曰陽和……左右挾二瓦市,優肆娼門,酒罏茶竈灶,豪商大賈,並集於此。」
元高安道般涉調【哨遍】〈嗓淡行院〉散套有「倦遊柳陌戀烟花,且向棚闌翫俳優。賞一會妙舞清歌,矁一會皓齒明眸,趓一會閑茶浪酒(〈般涉調〉)、「坐排場眾女流,樂牀上似獸頭……棚上下把郎君溜」(【七煞】)之語。
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四〈勾闌壓〉條有「至元壬寅夏,松江府前勾欄鄰居顧百一者」之語。按至元無「壬寅」,應係至正二十二年壬寅(一三六二)之誤。
元明間施耐庵《水滸傳》二十一回、二十九回、三十三回、五十一回都有瓦子或勾欄的記載,如第二十九回寫快活林酒店有「裏面坐著一個年紀小的婦人,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裏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之語。第三十三回有「那清風鎮上也有幾座小构欄並茶坊酒肆」之語。
元明間湯式有般涉調【哨遍】〈新建构欄教坊求贊〉散套,寫金陵教坊司所屬之御勾欄。寫勾欄之風貌有「豁達似綵霞觀金碧粧,氣概似紫雲樓珠翠圍,光明似辟寒臺水晶宮里秋無迹跡,虛敞似廣寒上界清虛府,廓蕩似兜率西方極樂國。多華麗。瀟灑似蓬萊島琳宮紺宇,風流似崑崙山紫府瑤池。」(【三煞】)之語,雖然描寫誇張,也可見其雄偉。又其【二煞】敘及捷譏(原作「劇」)、引戲、粧孤、付末、付凈、要挅、粧旦、末泥諸腳色,則此勾欄主要用來演出院本或北雜劇。
明宣德間周憲王朱有燉《誠齋雜劇》中,如《新編宣平巷劉金兒復落娼》中劉金兒自稱「我在宣平巷勾欄中第一箇付淨色」,如《新編美姻緣風月桃源景》裡桔園奴說她「年小時,這城中做勾欄的第一名旦色。」
由以上可見瓦舍勾欄在元代仍盛行,至明宣德間尚有蹤影,明中葉以後已不見文獻記載。則「勾欄」劇場如起於宋仁宗朝(一○三四~一○八五),至周憲王(一三七九~一四三九),前後約四百年。
又由以上可見,瓦舍又稱瓦子、瓦市,或簡稱瓦;勾欄又作勾闌、鉤闌、构肆、樂棚,或簡稱棚。其中「優肆娼門,酒罏茶灶,豪商大賈,並集於此。」(本文限網站刊登)
──節錄自《戲曲學(一)》/三民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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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