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腻刻画战时点滴,不过真正让这部初试啼声之作一鸣惊人的,还是纳粹空军轰炸伦敦时期,杂志社小助理艾玛琳的声音。烽火中的悲喜之作,轻快活泼、心碎沉痛兼具的好书。”——《时人》杂志
*报上的广告
初读到报上那则广告,觉得自己激动得要炸开。虽说纳粹空军害我们上班全迟到了,可把大伙儿烦的,但那天过得倒也还算开心,然后我设法弄到了一颗洋葱,对炖汤来说可是大好消息,但是看到那则启事真教人乐不可支。
那是三点一刻的时候,又是一个坏透了的十二月午后,天仿佛还没下定决心变亮,又开始要暗下来,而且就算穿了两件背心、一件大衣,还是没法暖起来。坐在二十四号公车上层,呵气时都能看到烟。
我在斯卓曼律师事务所当秘书,下了班正要回家,盼着能在晚上去灭火局值大夜班接电话之前,先小坐一会儿。《纪事晚报》新闻版的每一个字我都读过了,正在看星座。我其实不信星座,但觉得还是看看以防万一吧!
我最好的朋友邦蒂的星座说的是:
“很快会富起来。幸运动物:欧洲鼬。”
前途光明。
而我呢?
“事情或许终有起色。幸运鱼类:鳕鱼。”
相较之下还颇为没用。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在“征才启事”几个字的下边,就塞在果酱工厂作业员(无经验可)还有连身工装工厂高级主管(有推荐人佳)职缺的中间:
*诚征助理
“朗赛斯顿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伦敦纪事晚报》所属出版社诚征兼职初级文员。须有能力、富热诚、工作认真、打字每分钟六十字、速记每分钟一百一十字。请速来信至(EC4)伦敦朗赛斯顿大厦朗赛斯顿出版股份有限公司H‧柏德女士收。”
这工作,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好的。
要说这世上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当然是在战争结束跟希特勒不得好死之外——那就是当记者。或者说得准确一点,用懂行的人的话说,叫“战地女记者”。
自从十二岁那年写了一首颇烂的诗得了奖,奖品是到地方报社参观之后,过去十年我一直梦想能从事新闻工作。
现在我这心跳得跟什么似的,扑通扑通穿透背心跟大衣,可能随时要跳出来,掉到隔壁座位的太太身上。
能有斯卓曼那份差事我很是感激,但我渴望能学学如何当个记者,手上总是拿着笔记本,准备要嗅出政治阴谋、对政府代表抛出难以回答的问题,最棒的是随时跳上最后一班飞机到遥远的国度去,传回反抗势力与战情的关键报导。
上学时老师跟我说,就算英文是我最好的科目,也得静下来,别总想着做这做那热血沸腾。他们也不让我替学校校刊写信给首相,问跟他的外交政策有关的问题。一开始,就让人气馁。
从那以后我一直坚持努力,但事实证明,几乎没有相关经验要找工作实在困难,尤其我又一心想在全国新闻业大本营——伦敦舰队街的报社做事,更是难上加难。
虽说我这人大抵乐观,但就连我也不觉得因为替《小惠特菲尔德公报》写过三年文章,我就能被派到柏林去。
但现在,我的机会来了。
我又细细读了一遍广告,心想不知道自己能否达标。
有能力——我有,虽说我不是很确定他们想要什么能力。
富热诚——可不是。几乎要像疯子一样在这公车上嚷起来了。
工作认真——就算这代表要睡在办公室地上,我也睡。
等不及要去应征了。
我揿铃要在下站下车,铃声轻快叮铃一响,公车逐渐慢了下来。抓了提包、防毒面罩还有那颗洋葱,把报纸往手臂下一塞,三步并作两步下了阶梯,匆忙中竟把一只手套落下了。
对着车掌小姐喊了声:“谢谢!”
从后门下了车,差点没把她给压扁。
车子并没有准准停在博兹药房旁,不过我跳到了人行道还完好的部分上,往家的方向走去。博兹药房虽然上周所有窗户都被炸掉了,但还开着。
空袭时被炸得很惨倒掉的店也不只博兹一家,整条街都不好过。食品杂货店呢,也就比半堵墙、一堆砖瓦稍微好一些,隔壁的公寓有四栋被完全炸飞了,帕森太太的毛线店现在只剩一个大洞。皮姆利科区或许还抬头挺胸不肯倒下,但也不是没有损失。
我一面避开洼洞,一面跑到对街,途中慢下脚步跟书报亭的屠先生打了声招呼(“我这名字,人家还以为我是杀猪的!”)。屠先生正在店外头整理一落报纸,他穿上了战时民防员的连身工作服,正朝手上呵着气取暖。
在这口气和下口气之间,他说:“小艾,午安啊!”
“提早出刊的报纸你看了吗?头版有女王的照片,拍得很好。”
他笑得很爽朗。尽管战争把他整得很惨,但屠先生是我认识最开朗的人,不管消息有多惨,他总能指出一些好事。
“不用,不用停下来,看得出来你有点赶时间。”
通常我会停下脚步聊聊当天的新闻,有时屠先生会把过期的报纸送给我,若有人预订了《画报》但忘了来取,虽说理应送回出版商那里去,但他还是给了我,不过今天我得赶回家。
“屠先生,第二页!”
我满怀感激喊了一声。
“《纪事晚报》征初级文员。我想说不定就是这个了!”
屠先生虽然担心我竟想深入敌人前线,但对我那战地女记者的梦想仍然无比支持,这下他笑得更开了,手上还挥舞着一份晚报,一副凯旋而归的样子。
“小艾,这样的精神就对了。”他大喊。
“加油!我会帮你把今天的《泰晤士报》留下来。”
我喊了一声谢谢,一面猛力挥手,一面往路的尽头跑去。又跑了几分钟,然后一个急右转,闪过了两个老太太——老太太对卖热马铃薯的沃特很有兴趣,大概是因为他那里暖和——然后经过几间茶馆,回到家中。
我和邦蒂一同住在她奶奶在布雷本街那栋房子的顶楼,若是来了空袭,就得飞奔到花园里的安德森防空屋里去,但现在也习惯了,所以这点并没有让我们瞎操心,而且能不花钱就住在这儿,我们还是很好命的。
我一把甩开前门,冲过铺着磁砖的门厅,往楼上跑去。
“邦蒂!”我大喊。
希望隔了三层楼她还能听见我叫她。
“你绝对猜不到。我有个最好最好的消息。”
等爬到顶楼,邦蒂已经从她的卧室里出来,身上还穿着睡衣,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她在陆军部上夜班当秘书,至于到底都做些什么,她当然一直守口如瓶。
“我们打赢了吗?”她说。
“上班的时候没听人说啊!”
“那是早晚的事。”我说。
“不是,但你听着,第二好的事情。”
我把报纸往她手里一塞。
“果酱工厂作业员?”
“不是,你傻啊。下面。”
邦蒂嘻嘻一笑,目光又往那页扫了扫,看到那则广告时她睁大了眼。
“老——天——啊。”
她一个字比一个字大声。
“小艾,这工作就属于你啊。”
我猛点头。
“你这么觉得吗?真的吗?是,是吧?”
我完全语无伦次。
“当然是。你一定会很表现得很好的。”
邦蒂是世界上最讲义气的朋友,她也非常务实,而且立刻起而行。
“你得今天就写信过去。要排第一个。斯卓曼先生会当你的推荐人,对吧?还有灭火局的戴维斯队长。唉呦天哪——你还有办法值那里的班吗?”
除了白天在律师事务所的差事,在德军轰炸伦敦之前我就已经志愿加入义勇救火队。我弟弟杰克早就开着飞机打仗打得不可开交,也该我出一分力了。
邦蒂的男友威廉是二班的全职消防队员,他建议可以去卡尔顿街灭火局当志愿接线员,我觉得听起来很不错。我可以一周值三个晚上,配合秘书工作来安排时间。
和灭火局戴维斯队长面了试,又做了健康检查确定我不会马上挂掉,就去了。时髦的海军蓝制服、亮晶晶的钮扣、结实的黑鞋,还有帽子上的义勇救火队徽章,可让我得意得不得了。
我跟邦蒂从小就认识威廉了,我加入救火队的时候,我们村里的报纸还来伦敦给我们三个拍了张照。他们把照片印了出来,还配上大标“小惠特菲尔德来救援”,说得好像是我、威廉、邦蒂三人要负责确保整座城市的安全还有陆军部的运作。
报上也提到了我的未婚夫艾德蒙,真好,毕竟他也是小惠特菲尔来的,不过文中稍稍暗示皇家炮兵队有一半都归他管,艾德蒙说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之前我把剪报寄给了他,他觉得可好笑了。
报上把我们每个人都提到了,真好。感觉就像回到从前,那时战争还没来碍事,艾德蒙也还没有被派到世界另一头。
我加入救火队两星期之后,德国人就开始对伦敦下手,我也很高兴自己能派上点用处。我在二班的朋友泰尔玛说,就算我还没办法当战地女记者,至少也为抗战做了贡献。
邦蒂又读了一次广告,自问自答说:“喔,很好,是兼职。”
她现在不再嚷嚷了,变得认真得要命。
“说真的,小艾。”她说。
“这可能是你的大好机会。”
我们对望了一会儿,一面想着这事到底有多大。
“我敢打赌你对于时事一定了若指掌”她说。
“他们一定会印象非常深刻。”
“小邦,我不知道。”
我突然紧张起来。
“他们的标准一定高得不得了,就算是对初级文员也一样。你帮我考个试好吗?”
我们走进客厅,咖啡桌上巍巍颤颤摆着两落杂志、三本剪报簿。我摘下帽子,伸手从提包里取出自己随身携带以防万一的笔记本,翻到后面,上头大大的红字写着“附录”,下一行则写着“战时内阁成员”。
邦蒂一屁股往沙发坐下,我把笔记本交给了她。
“我会假装跟你面试。”
说着,她伸手指了指客厅最不舒服的那张椅子。“而且会非常严格。第一题,财政大臣是谁?”
“金斯利‧伍德爵士。”
说着我一面解开大衣的扣子,坐了下来。
“这简单。”
“很好。”邦蒂说。
“好,那枢密院议长呢?欸,我真等不及看你上工了。你父母一定会很开心。”
“约翰‧安德森爵士。”
我回答了刚才那题。
“别急,人家也还没说要录取我。希望父亲跟母亲会觉得开心。他们很可能会因为我得涉险而担心。”
“但他们会假装没事。”
邦蒂一说,我俩都嘻嘻笑了。邦蒂几乎跟我一样了解我父母,我们的父亲在一战时是朋友,而她也算得上我们家的一员。
“问我一题真的很难的。”我说。
“好咧。”
邦蒂说着突然又打住。
“啊,我刚想起来。你觉得艾德蒙会怎么说?”
我还没回答,她又补了一句:“我觉得他会动肝火。”
我想替他说话,但邦蒂说得的确有道理。我跟艾德蒙已经好一阵子没见面了,离订婚也已经十八个月了。他真的很好,聪明、体贴、照顾人,但对于我希望从事报业这件事,并不能说是鼓掌叫好。有时,他确实可能有点老顽固。
“他也不是那么糟。”
我护着他。
“我知道他一定会觉得开心的。”
“就算他不开心,你也要去上班。”
邦蒂信心满满补上一句。
“喝,是啊。”我说。
“如果人家找我去的话。”
我爱艾德蒙,但我可不会唯唯诺诺。
“真希望他们找你去。”
邦蒂说着把两根指头交叉祈求好运。
“非找你不可。”
“你能想像吗?在《纪事晚报》当初级文员。”
我怔怔发着呆,眼前出现自己坐着计程车满伦敦跑独家新闻的景象。
“记者生涯的开始。”
“太棒了!”
邦蒂真心诚意说。
“你觉得,你会成为专门的战地女记者吗?”
“啊,我希望会。我会穿上裤装,等我们打赢了之后,我会存钱买车,艾德蒙跟我可以在西敏区租一层公寓,然后我说不定会抽烟,晚上泡剧院,或者在巴黎咖啡馆妙语如珠。”
邦蒂看起来很是热切的样子。
“我等不及了。”
她说得仿佛我们定了下下星期就去。
“要是小威不跟我求婚,我说不定会去从政。”
战事爆发前,邦蒂的男友在学建筑,打算拿到资格后开始挣点钱,两人再订婚。
“啊,小邦,这主意太妙了。”
我大感佩服。
“我还不知道你对这种事情有兴趣?”
“这个嘛,我不是非常有兴趣,还不是。但我想打胜仗之后,很多议员一定会想休息一下,而且我一直都觉得能上无线电广播很棒。”
“你这想法好。而且大家都会尊敬你,因为你在陆军部工作过。”
“但这事我永远不会谈。”
“当然。”
事情真有了起色。我要当记者了,而邦蒂则会上国家广播电台谈话。
“好啦。”我起身。
“要去写求职信了,然后到局里去,想办法见到戴维斯队长。不确定担任志愿接线员这件事要怎么帮我在《纪事晚报》谋份差事,但也不会有坏处吧!”
“胡说。”邦蒂说。
“这好极了。如果在希特勒想把我们都炸翻的时候,你都能继续接电话,那么在枪林弹雨中当战地女记者你绝对是一流的。威廉说你是他们班最勇敢的姑娘,上次德瑞克‧霍布森出勤回来伤得很重,你面不改色。”
“我是紧急救护员嘛。”我说。
我还真不想回想这件事。碰到这种事不必大呼小叫,但那晚真的很可怕,德瑞克至今都还请假在家。
邦蒂又拿起了报纸。
“你可真是勇敢。”她说。
“而且你的新工作一定会做得有声有色。好啦,你该去忙啦。”
说着把报纸递给我。
“上面说‘请速来信’⋯⋯”
“说真的。”
我接过报纸,眼神有点茫然。
“没法相信这真有可能成真。”
邦蒂嘻嘻一笑,说:“你等着吧。”
我拿起提包,拿出我最好的钢笔写了起来。
*并非人人都是好东西
等到凯瑟琳走进来,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差点把防毒面具留在地铁站,那时我已经把信放进提包里头,神色自若打着专题报导,仿佛方才没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要不是我在“心乱如麻”的信上签了亨丽埃塔‧柏德太太的名字,几乎就像我真的只是给朋友写信。
但并非如此。我伪造了她的签名。
还用了有《妇女之友》标头的信纸。还用了在《妇女之友》上班的时间写信。
所以,实际上,这一点也不像是我给朋友写信。
那天下午装模作样演了一出要下班的戏,当时我几乎都没法看着凯瑟琳的眼睛。
“竟然这么晚了我得回家了明天见再会。”
我声音放得太大,也没停下来换气。
然后,趁着她还没看到我心虚得满脸羞红,手上拿着帽子跟大衣匆匆离开办公室。
离开楼里的这段路仿佛无穷无尽。电梯每层都停下,我站在电梯里涔涔流着汗,然后半走半小跑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穿过大堂,一路上等着随时有人伸手往我肩上重重一拍,立即将我逮捕。
等到了外头、冻雨下个不停的街上,迫不及待把证据丢到信箱里湮灭了,然后跳上不对的公车,被载到离回家方向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不能再这么做了。这太不应该了。虽然我很有信心,柏德太太绝不会发现,这么做还是太夸张了。
不知道邦蒂会说什么。我有种预感,她会告诉我我脑子全坏了,随便哪个人发现我就会被开除。她说得也没错。
我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心乱如麻”(编注:读者),但假装那建议是柏德太太给的?邦蒂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至于艾德蒙——我不敢想。
决定还是一个人也别说。
那星期接下来几天,我拼命工作,努力想符合好人的真谛。把事情搞砸,最后沦落到《妇女杂志》来,失望的感觉还是让人心里很难受,但灭火局的班我仍继续值,所以也仍旧努力在为抗战做点事。
报纸也继续读,就盼着万一转到《纪事晚报》的机会冒了出来,无论多么渺茫,也要能做好准备,对政局颇有见地。信也每天继续给艾德蒙写,信里总是说得乐观轻巧。
上班的时候,我用两倍快的速度替柏德太太的版面打读者问题,用那架骨董打字机敲出了柯林斯先生写的两篇言情小说,凯瑟琳跟其他人说不大想做的工作也都自告奋勇去做。
事情点点滴滴推进,有天,我很喜欢的马霍尼太太说我是个宝,那天开始,在《妇女之友》的日子也觉得好过起来。
然后再下一个星期,事情又变得棘手起来。
我真的真的很努力要斩尽柏德太太信中一切令人看不下去的事物,但信件量微乎其微,何谓不道德的标准又设得那么低,实在很难充数。每一封信,开始时我总抱着希望,婉转的开头让人深受鼓舞,第二行读到一半……就举起手来,残酷击碎了希望。
虽然柏德太太深信,一个人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靠着胸怀乐观、出门散步都能解决,但《妇女之友》大部分读者所遇到的难事,整整一辆公车的新鲜空气也解决不了。
有些不过关的信,我仍然不忍心剪掉。虽然也没法做什么,但还是偷偷把信藏在办公桌里。
周一那天,我把一封太太写来说先生外遇的信拿给了柏德太太,被严厉斥责了一顿。我真的很替她难过。
她写道:“刚发现二十年来依旧深爱的丈夫,跟我上班认识的一个朋友跑了,现在我心都碎了⋯⋯”
但柏德太太不在乎。
“雷克小姐。”她喝斥道。
“男女关系。你完全疯了是吧?”
两天后,我又因为一名担心新婚之夜的年轻女性而惹上麻烦…………
“请问一下,雷克小姐,‘欢愉’这件事是不是在单子上啊?”
久久一次,也有成的。
有一封特立独行的信问:比顿夫人是否真有其人、是否真的年纪轻轻就死了?
——“雷克小姐,当然真有其人,二十九岁呢!”
还有一位海外读者觉得住在加拿大颇为孤单!
——“雷克小姐,百无聊赖不能成事,一定得叫他们振作起来。”
反应都不错,但信件之中,令人看不下去的成分少到能够过关的,少之又少。
某天早上我想凑足给柏德太太的邮件凑得十分辛苦,便说:“凯瑟琳,说真的,要是比较像回事的问题我们都不回答,难怪没有人写信来。”
“还是有人写啊。”凯瑟琳说。
她穿着一件复杂、双面织的开襟毛衣,一脸惶恐。
“不是很多。”我说。
“你看其它周刊,里头的建议谈的都是丈夫很差劲啊,还有生不生小孩,还有男友离家打仗一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我想到艾德蒙,还想到大多时候我甚至连他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才是大家忧心的事情,不是今年六月会不会有蚁患——谁在乎那个啊?”
凯瑟琳紧张地朝门口瞥了瞥。
“拜托,凯瑟琳,她出去了。”我说。
只不过因为自己累了,就这样凶她很不公平。前一晚空袭炸得很厉害,我虽然在灭火局工作到很晚,但伦敦有一半的人大概也没睡。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可是对读者视而不见,在我感觉还是错的。
…………
你听听这一封:
‘亲爱的柏德太太:一开始说要把年幼的孩子从伦敦疏散到乡下去的时候,我实在不忍心送我儿子走。两个月前我们那儿被炸了,现在我那孩子这辈子都要瘸腿了。’”
我住了口。我不是爱哭的人,但觉得声音在喉咙里哽住了。这封信我给柏德太太看过。她说这女人要怪只能怪自己。
“说真的,凯瑟琳。”我说。
“要是我们一个人也不帮,那么《妇女之友》弄了这么个答客问的版面有何意义?”
我知道我问错人了,应该要设法说服柏德太太的。
凯瑟琳叹了口气。
“小艾,听着。”她用她那细细小小的声音说。
“我知道这可能不好受。有时我也觉得郁闷极了。但也没什么是你能做的啊!如果柏德太太说不要理那些人,嗯,就是那个,那些⋯⋯怀了孩子的人,那我们就得这么做。”
她摇摇头,头发也满怀同情一起摇了起来。
“就算我们不喜欢也一样。”
有个信封掉到桌下了,我弯腰去捡。
“我要是怀了孩子的话⋯⋯”
我对着深色的木地板说:“就会希望有人来帮忙。”
我听到凯瑟琳的椅子擦过地板的声音。然后有另一个冰冷无比的声音说道:“而这件事有可能发生是吗,雷克小姐?”
凯瑟琳桌后的挂钟响了起来,好心提醒:柏德太太解决了跑到街上的酗酒醉汉以后,正是预定十一点钟回来。
时钟继续敲着,我依旧把头埋在桌底。不知道能不能待在下面待满十一响。
“雷克小姐?”
我终于冒出来,说:“是的,柏德太太?”
凯瑟琳已经立正站好。以前我看过一名女子从杜莎夫人蜡像馆的奎本博士展里冲出来,凯瑟琳现在的脸色就跟她一模一样。
面对有人可能不清不白怀了孩子,柏德太太倒显得十分平静,说:“雷克小姐,我相信这儿说的都是假设吧?”
“啊,是啊,老天,当然。”我显然大势已去。
“我跟凯瑟琳只是在讨论一个读者的信。”
我看见凯瑟琳脸色一白,这才想起讨论信件可是万万不可的事,但已经太迟了。
“我明白了。”
柏德太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明白的样子。
“这个嘛,我说我们在讨论。”
我这改口速度,有球队一军的水准。
“说真的比较是我在说。凯瑟琳是困在这儿不得不听。”
希望至少能把朋友救出这泥沼。
“那么雷克小姐,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呢?”
柏德太太竟能看起来既火冒三丈又冷若冰霜。她穿着一件硕大无朋的陈年皮毛大衣,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大熊,刚刚才让一只特别肥美的鱼给跑了。
“毕竟我原先竟不知道,把你这兼职初级打字员请来,是请来说话的。”
我绷紧神经。我来《妇女之友》还不到一个月,现在就要被开除了。
话说回来,若真丢了这差事,那就代表我只能从军了,就算会让父亲母亲忧心欲狂,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至少我会有像样的参战经验,说不定哪天就可能帮助我找到战地女记者的差事。
或许我可以加入女子空军辅助队。这主意太棒了。我可以受训学怎么收拾降落伞,然后加入弟弟杰克的中队,我一定也帮他收拾。又或者是航空运输辅助队,我可以当女飞行员开着飞机四处跑,就算根据规定他们不会让我开枪射击,也没关系。
随着柏德太太愈骂愈来劲,我又考虑了更多选择。或许我可以继续跟着救火队做,学骑摩托车,以后当传令员。我之前碰过一些姑娘是做这个的,她们可厉害了,又聪明又勤奋,总是立刻往险境里冲。
我要是学会骑摩托车,杰克一定会笑倒,但这也表示我可以待在伦敦。我渴切想待在这儿,这儿有邦蒂,有灭火局的姑娘,还有威廉和他那帮兄弟,大伙儿能一起去看个电影、跳跳舞什么的,所以跟现在没什么不同。我们可以邀凯瑟琳一起去。
或许离开《妇女之友》是件好事。就算才几周就被开除在纪录上不是很好看。我可以说这整件事就是弄错了,我只是非常渴望想替抗战做更多事情而已。
要丢下柏德太太视若无睹的读者,我是会觉得难受,但本来我也就没法做些什么来帮助她们。
“而且,我并不觉得《妇女之友》的读者想要被这种事情破坏了下午的心情,你说是吧?”
柏德太太的演讲说到结语了。好一回合。
“没错。”我坚定地说。“没错,不想。”
我站稳了等着她出去,结果事实证明,柏德太太只是暂时停下来喝口茶,现在坚定地要继续还没完的这回合。
“雷克小姐。你天真无知。”
她咆哮道,说得好像这犯了什么罪。
“你会渐渐明白并非人人都是好东西。”
柏德太太仿佛阅军一般把手背在背后。
…………
就我所读到的东西,很难觉得是她说的这么回事,但柏德太太说得正起劲,争辩也没太大意义。而且说真的,我为什么要关心这个“答客问”的版面?
但随着柏德太太进入说教的第二节,谈现在的人有多不堪,我明白了。我在乎。我真的真的在乎。
我在乎那些写信给这本老派、没救的期刊的妇女。柏德太太收到的邮件那么少,完全有可能找出时间一一回信,但她却找了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助理把信剪掉,自己则满伦敦跑、参加她那些做善事的团体。
我想,家里都被炸没了,就算没有柏德太太出现,坚持要精神讲话一番、提醒要有骨气、要坚定不屈,一定也已经够糟了。
她或许不在乎这些读者,但是我在乎。
来《妇女之友》或许是个错误,但放弃反而更糟。我试着挺身面对柏德太太,或许成效不大,但要是我丢了工作,下一个助理打字员连试都不试怎么办呢?那些妇女走投无路到必须写信来,要是没有人替他们挺身而出呢?
我以前一直以为,像样的抗战行动是在报上写报导,写战役,写敌军伤亡人数,写政治人物、领袖人物发表的重要讲话。我以前一直想成为一份子。现在开始觉得,自己一直都想错了。
政府一直说国内的人也是抗战很重要的一环,要不断支持我们国家的男儿,还要照常过日子,仿佛一切没什不同,这样希特勒就不会觉得他把我们击倒了。
还说我们应该要乐观向上、坚忍不拔、好好做人,还要为了放假回家的男人涂上口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们又离家去作战的时候不可以哭,也不可以无趣沉闷。当然,这我同意,当然同意。
但要是处境变困难的时候,或是出事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像那些写信给柏德太太的女人,这样的人报上从没提到。她们的世界被战争搅得天翻地覆,她们思念丈夫,或者……这些问题过去也一直都有,只是现在这么乱,大家就期待他们只要咬牙苦撑就好。
谁来扶他们一把?
我还是想做个正格的驻外记者。就像那些曾经读到的战地女记者一样,昂首阔步前去报导西班牙内战,只带了两件皮毛外套,还有一颗无比坚定、要找出真相的心。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我也想成为其中一份子。
但,努力想成为新闻记者这件事可以等。柏德太太是困在了另一个时代。她的观点三十年前或许为人所接受,但现在已经过时。这战争,不只是她一人的战争。是大家的战争。是我们的战争。
我想要放手试试。我想要留在《妇女之友》尽力帮帮这些读者。虽然还是不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做,但别人需要援手。
是该放低身段了。
“柏德太太。”我热切地说。
“我郑重道歉。恐怕我还没有掌握窍门。”
装笨似乎是最好的作法。
“现在每件事我都明白多了。真的万分抱歉,竟然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领会。没有下次了。请您看看这封‘对法国失望’女士写的信好吗?”
我拿出一封信,柏德太太伸手接过,仍是怒发冲冠的样子。良久,她稍稍点了个头。
“雷克小姐,你这道德标准是贫民窟里的,低得可真不寻常。”
她这话,仿佛我是一群格外坏的娼妓带大的,又或者有殴打老弱的习惯。话虽如此,我尽量摆出一副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的样子。
“我不想再看到那种信。”
她指着我的桌子,最后宣布道。
“我不会读,也不会回。写信的都不是好东西。”
语毕,抓了一把我刚才读给凯瑟琳听的信,全扔进了字纸篓里。
然后,她就像一艘盖伦帆船,尽管当日有些不顺但仍从侧翼包抄了一艘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船只那样,在房间大小允许的范围内,气势磅礡地离开。
我跟凯瑟琳坐着,一片寂静,终于听到柏德太太办公室的门甩上。
“天老爷。”
胜利让我感觉晕陶陶的。
“我说啊。”
凯瑟琳眼睛瞪得像汤盘、悄声说:“刚才真勇敢。”
“你觉得可以说是打成平手吗?”
我突然咯咯傻笑起来。
“刚才还以为我们完了。”凯瑟琳说。
“太谢谢你了,说那不是我。”
“嗯,本来就不是。”我说。
“你还叫我闭嘴。对不起,把你卷了进来。那些蠢信,我不会再提了。”
“没关系。”凯瑟琳说。
“其实我听得挺开心的。我现在要去收发室。”
她看起来像是大大松了口气、很高兴这一架吵完了的样子,匆匆往楼梯方向走去。
凯瑟琳走后,我往椅背一靠,吁了一口气。
“我不想看到那种信。我不会读,也不会回。”
一切似乎颇明白了。我会苦干实干。会一丝不差遵照柏德太太的指示,不符合她那张单子的信,永远不再拿给她看。
如果柏德太太不愿回信,我就自己写给读者。
当然,这有风险。极大的风险。但我之前写过信给“心乱如麻”,还用柏德太太的名义署名,也没因此出什么坏事。神不知鬼不觉。我咬着嘴唇想了想。
好。能做。
如果极其小心,我一定能做。
从收文盘中拿了一大摞柯林斯先生的作品,排在桌子的前面,这么一来,凯瑟琳走进来就看不到我看的是什么。然后把柏德太太丢进字纸篓的信捞出来,全部又读了一遍。
有一些我实在力有未逮。一点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个人经验差得太远。我靠着椅背,啃着拇指指甲,想到柯林斯先生说我应该做力所能做、尽力做好。
我得加紧钻研,研究像样的咨询专栏作家会说什么,这样才不会害了读者。心情立刻觉得开朗起来。这就是记者总是在做的事情——为大新闻做功课。战地记者对于“卧底”这件事了若指掌,我就用一模一样的方法帮助读者。
就算我没有问题的答案,很多其它的、更受欢迎的杂志有。我不会抄他们,但我可以学。和同龄的姑娘说话我比较有信心,所以别的不说,我可以从帮助她们开始。
等到凯瑟琳跟负责送茶水点心的巴塞尔太太一起出现(巴塞尔太太迟到了,慌慌张张的),我已感觉蓄势待发。我的字纸篓里,剪碎了的读者来信的数量足以过关,同时还有三封信靠着提包中暮色的掩护,藏在里头要带回家。
其它家的妇女周刊,我会把能买到的都买下来,还会去问问邦蒂跟灭火局的其他姑娘能不能把她们的也借给我。我可以写了信,然后从外头街上的邮筒寄出去,就算有人回信感谢柏德太太“她”给的建议,我一拆信就能确保柏德太太一定看不到这封信。
她永远都不会知情。
这是最高段的间谍行动,要不是巴赛尔太太照惯例又开始警告上午喝茶的坏处,我都紧张得要胃痛了。
“等到四十岁你就知道了。”她大声宣告。
“更年期过一半,什么都长屁股上了。”
对于这不幸的消息我做了适当的回应,然后对于选饼干一事浮夸地表现出兴趣。由于选择有限,过了一会儿我带着一杯茶、一块只有一点点破损的姜饼,又回到了打字机前。
我的计划让我感觉飘飘然。凯瑟琳的心情也很愉快,因为她刚才设法追到了先前弄丢了的、给柏德太太的包裹。她开始聊了起来。
“真庆幸找到了。”
此时巴赛尔太太已经离开去养肥另一个部门了。
“里头有很多新的图解跟样本。要是弄丢了,柏德太太一定会气疯的。今早的事情之后,我们俩最好还是别惹麻烦。”
我尖声笑了起来,听起来不像是我的声音。
“就是说啊!”
我满嘴都是饼干喳呼着。
凯瑟琳把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我又回去打柯林斯先生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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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拉这年轻的傻姑娘。”
我照着他的手稿,一字字打出。
“这上流阶层、有福气的日子,有那么多可以期待。要是她能张开眼睛,看看那年轻的上尉有多爱她⋯⋯”
都是些痛苦的、风花雪月的东西。随着故事愈来愈高潮迭起,我继续往下打着。我只不过是个兼职初级文员,勤勤恳恳做着份内的工作。◇(节录完)
——节录自《亲爱的柏德太太》/ 启明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A・J・皮尔斯(AJ Pearce)
生于一九六〇年代晚期,长于英国汉普郡。喜欢历史也热爱文学,着迷于阅读杂志。于萨塞克斯大学主修美国历史,而后是长达二十多年的杂志行销生涯。
出于兴趣,在闲暇时间参加各种写作课程,期间受到多位专业作家鼓励,一投入便持续十一年。现居英格兰南部,撰写她的第二本书。
★《亲爱的柏德太太》甫上市便登上《周日泰晤士报》十大畅销书排行榜
★作者入围《观察家报》二〇一八年最值得认识的处女作小说家
责任编辑:余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