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掛著的母親的遺像,始終含笑地望著我。供桌前的裊裊青煙,在我眼前緩緩浮騰,彷彿母親在款款地向我走來。我突然輕叫一聲:「媽媽,你在天國可好嗎?」噙滿淚水的雙眼頓覺周圍一片模糊。
我的母親39歲生的我。從小母親對我呵護有加,不管走到哪裏,母親都是帶著我,而其他的哥哥姐姐卻很少問津。我的父親去世極早,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只有淡淡的一抹影子。惟有母親卻如山一樣橫桓在我眼前,揮之難去。
父親由於身體有病,1954年就辭職回家,用自己的退職金在老家買了一幢前後兩進、四間房間外帶一個廂房的房子,期望能同他的四個兒子養老。但沒過兩年,父親就去世了,這個家頓時失去了平衡。從沒有工作過的母親,沒有了經濟來源,只有靠典當度日。由於哥哥們在外讀書,所以母親就把房子的前進和廂房租出去換點生活費維持家庭。誰知好景不長,出租的房屋,58年又被政府收歸國有了,美其名曰「公管」。我記得媽媽領著我到處跑政府機關求情,說明我們的房子是解放後爸爸的退職金所買,無奈出租,不是想剝削,是確實沒有其它經濟來源。然而母親卻到處碰壁,現在我才體會到這就是孤兒寡母的境遇。
失去了經濟來源的母親只好用她柔弱的肩膀支撐著這個家。我記得在困難時期,媽媽買了個腳踏紡紗機替工廠加工棉條。每次,都從廠裡背回一個像小山一樣的包袱,裡面塞滿了棉纖維。然後,就從早到晚地坐在窄巷子裡,嘩啦嘩啦的踏車紡線。再步行將紡好的棉條交回廠裡,然後再扛回一大包棉纖維回家。週而復始,日日如此,以換取一家人的生活。每想到這,我的心就一陣陣發緊,可惜我年少不知愁滋味,直到我長大成人了,我才深深體會到母親撫育幼子的艱辛。
小時候,媽媽離不開我,我也時刻依賴著媽媽。在我腦海裡最開心的事,就是陪媽媽看戲。姨媽在劇場工作,給媽媽一個小本子,可以不花錢去劇院看戲,這是媽媽唯一的娛樂。而她每次看戲都帶上我去陪她,甚麼京劇、越劇、揚劇、淮劇、黃梅戲、木偶戲等等我都看過。儘管我小小年紀,聽不太懂戲文,有時戲台上咿咿呀呀在唱著,我甚至在座椅上都睡著了。但只要散場的鑼鼓一敲,我就會立即醒來,陪媽媽穿過大半個城市步行回家。
四際無人的夜裡,在昏黃的路燈下,我攙著媽媽的手,沿著巷子裡的石板路,的的篤篤的往家走。看著母子二人搖曳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慢慢拉長,又慢慢變短。媽媽很開心的給我講著戲文,我也像個小男人似的拉著媽媽的手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那麼遠的路,在母子二人的情景交流中,不知不覺,很快就走完了。真的,媽媽,那幾年不知多少個夜晚,我們走著同樣的路,卻是我一生陪伴媽媽的最幸福的時光。而今我再也無法陪伴你了,只有那夜晚清冷的燈光,和地上映出的母子細長的身影,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中。
儘管我很爭氣,上了家鄉最好的中學,成績也很優秀,但我們那代人注定是最不幸的。文化大革命以後,我們全被下放到農村。那時的媽媽是最痛苦的時候,她看見街上騎自行車上下班的青年,就會因想到我在鄉下艱苦勞動而暗自垂淚。她看到我肩頭因長期挑擔子而磨出的厚厚的老繭,會心疼不已地用舊布縫製厚厚的坎肩,期望減輕我肩膀的壓痛。她知道我在鄉下可能吃不飽,會省下自己的口糧,買麵粉炒焦,裡面放了很多糖和麻油拌好帶給我,以填飽我轆轆的飢腸。她甚麼都替我想到了,而我除了偶爾從鄉下帶幾隻雞給她補補身體外,我甚麼都做不了。我沒有能力來報答她,只能常寫信給她報平安。
等到我回城有了工作,也是從學徒工做起。每月只有十幾元收入,只能自己餬口。所幸的是,從此媽媽又和我一起住在老宅裡,過著平凡而簡樸的生活。媽媽一直捨不得花錢,我給她錢她都小心地攢起來然後一點點存到銀行。如果要給她買任何東西,一定得說謊,要說得很便宜她才安心。記得一次我到廣州出差,看見許多進口的水果,我想媽媽肯定沒吃過,我各選幾樣買了一小藍。明明我花了好幾十元,回來後我卻騙她說,只有幾塊錢。她卻拿去和鄰居們分享,說大家嚐嚐,我兒子買給我的洋水果。當時她幸福的神情,一輩子都鐫刻在我心中。遺憾的是等我真正有實力來盡孝心的時候,我發現媽媽老了,身體也越來越差,你所能給她的她都無福消受了。
媽媽九十歲時,我給她在最好的飯店裡辦九十壽宴,請了很多她的老朋友、老鄰居,四代同堂,她很開心。她也在酒宴上即席發言,信誓旦旦地說要活到100 歲。飯店的那條路是步行街,沒有出租車。找了輛黃包車送她回家的路上受了風涼,幾天後感冒,在中醫院住院掛水。好像好了,回去休息不到一星期又復發。我急忙送她到市人醫。我以為沒事,因為下車後她精神很好,自己走上樓去看病。但住院以後,併發症越來越多。她大概知道自己也許過不了這一關,心疼我花錢而抗拒治療。經常偷偷把輸液針拔了,也不肯吸氧,由於病勢愈趨嚴重,終於再也沒能走回來。
彌留之際,我默默的送她回家。所有的人都圍在她的床前。哥哥們勸我先休息一下,我自言自語地說了句「媽媽,我馬上再來。」誰知從早到晚沒說一句話的她,居然聽見了,並答了一句「啊。」我頓時淚如雨下,上前跪在媽媽床前握住媽媽的手,我再也不想走了。我知道媽媽希望我最後留在她身邊。夜裡,我親眼看見輸液器的水突然不滴了,緊握著的媽媽的手也漸漸變涼,媽媽的眼角也泛出最後一滴淚珠。
我的精神世界徹底坍塌了,我根本接受不了母親的辭世,不斷責備自己沒有照顧好媽媽,天天以淚洗面,痛不欲生。由於重孝在身,家鄉的習俗是不能到別人家去的,我夫人怕我終日關在家裏憂傷過度得病,處理完後事,全家坐飛機到貴州三哥那去了。我清清楚楚的記得,在從貴陽回上海的臥鋪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媽媽摸摸我的臉,叫著我的名字說我要走了,還有兩個人跟著她。我一下子驚醒了。我想這一定是媽媽一輩子積德行善,閻羅王審查完畢後,差人送她到天國,她千里迢迢來和我告別。我真恨這個夢醒得太早,沒讓我和媽媽好好聊幾句。
我媽媽一直擔心我過得不好,那時單位效益不好,工資也打折扣了,基本上等於下崗了。所幸我及早和別人開了自己的公司,我終於得到了我所想有的一切。我重新買了房子,家裏也裝修一新。看著漂亮的新家,我心裏空落落的,因為我永遠地失去了我的媽媽。也讓我一直想著讓媽媽過最幸福的生活的願望落了空。這是我這輩子永遠不能釋懷的痛。
「子欲孝,而親不待。」我常常幻想,我如果能早幾年離開工作單位自己單干,或媽媽能再多活幾年,讓媽媽看到現在的我,那該多好啊。可惜媽媽在我身上只有付出,而回報,我真的感覺太少了。在媽媽病重時,我答應媽媽替她管好家族裡的一切事務,每逢她的生辰忌日,以及傳統的祭祀節日我都及時供奉祭奠。傳說一百年後,她就又要投胎凡間。在她百歲冥壽時,我特地請了旌忠寺十幾個和尚超度亡靈。我只能用這個方法來寄托我的哀思。我最想讓媽媽知道的,是我現在在美國生活很幸福,也能自己開汽車到處遊覽了。我想天國中的媽媽看到我的今天,也該開心了吧。只是我雖無時無刻的想著她,但她卻再也沒有託夢給我。媽媽,你到底現在在哪兒呢?難道真的重新投生了嗎?我真想和你在夢中再次相會。媽媽,到時我會和你說,如果上天能給再我一次機會的話,我還想讓你做我的媽媽,做天下最幸福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