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休息,没有假日,没有阳光,只有每天都不间断的、阴影下的奋笔疾书。袁红冰的腰僵硬地弯曲了,视野变得模糊了。他的面容呈现出枯萎的灰白,仿佛罂粟花汁液般艳丽的血都注入了著作之中;他那曾在陡峭的峰脊上追逐疾风的步履,也只能像衰朽的老人一样蹒跚在铅灰色的疲倦感中。唯有写作时,他才能听到自己心的跳荡,然而,那心的跳荡声就像烧成暗红色的岩石,不断猛烈地敲击在他寒冷的、薄薄冰层般脆弱的生命上。
“交给当局的那一份份‘悔过书’,那一份份‘思想汇报’,那一份份‘交待材料’,都不过是向秘密警察的脸放出的一个屁──一个音韵悠长的、花哨的屁。只要完成了《文殇》,只要为《自由在落日中》和《文殇》的手稿找到万无一失的保存方式,我就可以重新获得用高贵而美丽的嘴,而不是屁股,同当局对话的权利了!”——越是临近完成《文殇》的写作过程,袁红冰越是不得不经常用这个思想来克服使他的心脏时时痛苦抽搐的疲倦。或许只有在苦役中累死的囚徒,才能理解那种疲倦,但是,袁红冰必须用牙齿咬碎那灼热而坚硬的疲倦,让精神像拖着生锈铁镣的足步,走向写作的终点。
袁红冰曾想在黑牢铁铸的阴影上,为自己雕刻出英雄的容颜,以作为献给中国民主命运的美丽的祭品,以显示自由理想的璀璨魅力。然而,只是为了《自由在落日中》,只是为了那沐浴在无边血海中的诗意的落日,他残忍地将自己高贵的人格践踏在了脚下。猛兽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忍受野狗的侮辱;英雄男儿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得不向自己高傲的面容上撒尿,那是比挫骨扬灰,比被剥皮实草(编注:明朝的一种酷刑,指公开曝陈)更深刻的痛苦;那是比烈火焚身,比烧红的利刃刺进眼睛更惨烈的痛苦,而袁红冰选择了这种痛苦。
写作的完成,似乎意味着痛苦的终结。袁红冰急于走出那血腥气浓烈的痛苦。因为,他急于向战友,也向狰狞的专制政治,证明他的人格高贵;证明他是英雄的男儿;证明他愿意以冷峻的笑,承受为真理必须承受的一切苦难。尽管过去的政治活动遭到了惨痛的失败,但是,他仍然有能力,寻找恰当的政治时机,重召旧友,再举义旗——即便是同王海光结成“铁血兄弟同盟”的时候,一种荒野之狼似的天生的警觉性,也使袁红冰没有向王海光,这个后来堕落为告密者的无耻之徒,讲过在自己的学生中建立的政治关系。而这些秘密警察视线之外的政治关系,就是袁红冰再次向共产党官僚集团发起挑战的力量基础。
《文殇》是一片属于狂风骤雨,属于金色雷电和银色暴风雪的荒原,那荒原上伸展着袁红冰四十多年生命的足迹。在那足迹就要踏上时间的边缘时,袁红冰却蓦然感到了苍凉的遗憾。为了许多战友和学生们的安全,他不能写出生命的全部经历——中国专制政治还要长久地存在,而《文殇》则可能在专制政治死去之前,就裸露在阳光下。为此,他必须将来自于许多美丽生命的真诚情感和峻峭的侠义精神,覆盖在沉默的雪原之下。袁红冰相信,那一定是殷红的雪原。有什么能比出于世俗的原因,而必须埋葬可以令万里长风为之欢歌和悲泣的真诚情感,埋葬在染血的锋刃上做青铜色之舞的侠义精神,更加令人遗憾呢!噢,那是殷红如猛兽之血的遗憾呵。
然而,无论那种遗憾多么沉重,袁红冰踉跄于艰辛写作间的足步,终于逼近了他以高于生死的抉择为自己设定的目标。那耸立在他人格废墟中的目标犹如一块裸露的黑色岩石,深红的晚霞凝重地飘落在那岩石上。袁红冰的目光中闪耀起破碎的野性,他相信,当他像一团将要熄灭的枯红的火焰,倚着那黑色的岩石,无力地躺在浩荡的沉寂中时,一定会有小白桦林翠绿的神韵,轻轻拭去他干裂的心上的血迹;一定会有嫣红的流云,在他荒凉的眼睛深处温柔地飘拂;一定会有从草梢上掠过的青铜色的风,在他耳畔喧嚣,从那荒野之风中,他将听到雄豹的利爪踏碎紫色晚霞的声响——那是他生命的足音。
一九九七年元月十二日凌晨,袁红冰像往常一样坐在台灯下,开始写作。几个小时后,苍白的空虚感突如其来地攫住了他悸动的灵魂。过了许久,当袁红冰意识到他已经写出了《文殇》的最后一句话时,阴冷的黑暗涌进了他空虚的视野——没有期待已久的白桦林的翠绿和嫣红的流云;没有渴望已久的青铜色长风和深红的晚霞,身前身后只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而他的生命如同一片干枯的黄叶,在那黑暗中飘落。
袁红冰冰冷的身体颓然摔落在肮脏的水泥地板上。他铁灰色的嘴唇震颤着,仿佛要用灼热的亲吻,烧焦那阴冷的黑暗。但是,他却突然感到,那种因向秘密警察屈膝而产生的痛苦,那种侮辱自己高傲人格的痛苦,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以从未有过的残忍,像血迹迸溅的利刃,劈斩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
袁红冰犹如一只垂死的狼,在冰冷的地板上痛苦万状地扭曲翻滚起来,而拖长的、沉闷的、惨痛的呜咽,似乎能令冷漠而黑暗的虚无,都在瞬间之内化为漫天的暴风雪。
袁红冰的身体终于不再挣扎了。他急速震颤的头颅艰难地抬了起来,灰白、消瘦的面容上冻结着一丝寒冰般炫目的狰狞而冷酷的笑意。突然,他的眼睛里燃烧起疯狂的野性,露出惨白的牙齿,仿佛要撕碎视野中那峭立、坚硬的黑暗,同时,他发出了一声悲怆如狂的长嗥:“青铜色的落日呵,为我作证!‘殷红虚无’的哲理呵,亲吻我枯焦的心中那属于火焰的痛苦!”
噢,那血淋淋的、孤独的悲怆似乎能在铁铸的黑暗上,烧灼出殷红的伤痕。
(节自《文殇》第五十三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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