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深到吃一个宵夜会有愧疚感。从外面散步回来,灯下与国内友人通话。她的《思念之书》写得真好。告诉她我期待读她更多的文字。然后起身下楼,把准备给明天便当用的熟米饭盛出来,晾凉。忽然感到好饿。打开头顶的储物柜,找出来一个日清杯面,再看看桌子上,几颗农夫集市上买来的番茄,还有牛油果。可我想要吃一个麻婆豆腐。
“别人做给你的饭菜,永远好吃的。”外婆说。我出国后除了去餐厅吃饭,绝少机会能吃到“别人”为我做的。无论是去朋友家,还是朋友来我家,都是我做主厨。偶尔吃到一次“别人”做的,会感动不已。也应验了外婆说的话是真的。给自己做饭菜,努力想像把自己当作那个“别人”。左手接过右手递来的,仍然还是自己。
外婆是我第一个饮食老师,也是那位给我做饭菜的“别人”。人生中第一道烤泥鳅,就是外婆做给我。那时候我应该是两岁左右,被送到乡下和外婆一起生活。有天她一大早就背着我到桥背河边,把我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自己挽起裤脚走到河里。摸啊摸,捉到了一小箩筐。为什么我会有记忆呢,大约是因为那天河边的风很凉,外婆的烤泥鳅很香。外婆把泥鳅烤熟后,仔细拔掉里面的细骨再喂我。我还是被鱼骨卡住喉咙,张大嘴巴啊啊叫,炉灶里火苗映红外婆焦急的脸。
时钟敲响十二下。不管那么多,卷起袖子,打开抽油烟机,洗手,起锅。开一罐豆瓣酱,再细细研磨花椒粒,拍蒜,剁蒜蓉。外婆从来没吃过四川菜麻婆豆腐。她这一生只知道家乡的味道。她最拿手的菜是糯米酒炖鸡。大学时代回乡下看望独居的外婆,清晨半睡半醒听到她在天井抓鸡,外婆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我孙女回来啦!大学生啦……一边悄咪咪走到鸡群中,那鸡被外婆一把抓住双脚,咯咯直叫使劲扑腾掉了一地鸡毛。到了晚饭,外婆骄傲的酿酒炖鸡就端上了饭桌。到如今,是的我才明白,世界这么大,原来家乡味道是最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真的并不需要什么都知道。
想起二十年前外婆在家中去世,那晚她头痛,闪电般抽着她的神经,我按摩她的肩膀来转移一些痛苦,外婆手指着自己对我说:“怕是杀了太多鸡,所以现在报应来了么。”
“阿婆,被你杀的鸡我也有吃,你我都信佛,放心,它们将来转生或许会与我有缘。阿婆你应该已经转生了吧,或许有一天我会在人群中认出你。”
“阿婆,我已经会做上百道菜了。我去过了地球上十几个国家和城市,法国人吃鸭肉,意大利人吃面条。”
“哈哈,你十分会,我早说过,你将来会在万人之上。”外婆坐我对面,一身丝绸唐装,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我碗里红彤彤的一片,笑吟吟。
要是在年轻时,我会吓个半死。我会跳起来掐自己的胳膊肉赶走外婆没死的幻觉。现在,我默默低头,大口大口吃光碗里每一粒饭。我愿意,她就一直这样看着我吃,我愿意她与我就这样坐到天明。失去了她,从此我不再害怕。
印象中从未做过一顿饭给外婆。直到她年迈,直到她去世。我住在父母家时,是妈妈做饭菜。我不靠谱,因此她也甚少让我搭手。妈妈做菜在亲戚中是有名的,她能半个小时内烧出四菜一汤,我小时候住在那种共用厨房的集体宿舍,就有邻居偷吃我家放在厨房里的剩菜。被我发现报告给妈妈。她一点都不信我说的,因为那个偷吃的人是个大家公认的好孩子,乖孩子。等到他再次偷吃又被我看到,还当着我面得意洋洋了一番。我一个六岁小孩,自然是大人心目中的编故事好手,哪里有什么办法。每次看他偷吃,我就双手放在后背左手扭着右手,心里祷告妈妈立刻赶到,能像孙悟空从天而降那就最好。
我大学同学也知道我妈做菜一流,全系同学轮番来我家吃妈妈做的菜,赞不绝口。包括我爸爸的同事、朋友,来我家吃饭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妈妈总是说我们家是饭店和客栈。她总是临下班前在单位就接到爸爸打来电话,说晚上多少人要来吃饭,要吃什么。都是临时决定,临时编派,她照样能准时开饭,满足每位客人的胃口。
已经是最强高手了,妈妈做的饭菜有一阵子却是尤其的不同凡响。那是我即将远行前的一个月。酷热的初夏,那一段时间我持续奔波劳碌,常常夜归晚起,客厅餐桌上总有一碗葛根猪骨汤,莲藕海带汤,萝卜排骨汤,或者一碟榄角蒸鲩鱼,豉油鸡,清炒瓮菜。统一用盖菜罩子罩上,天天等我。至今回想起来,大约是她的饭菜比她本人更先获知:我,即将一去不复返了。饭菜里混合了深情、恐惧、惊吓、恳求与不舍的味道,如同庙里烧的香,又如那深井凛冽的水,诡异般地分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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