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在乡下插队。有一天深夜,我偷偷地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一篇外国名作朗诵,记不清作者和题目是什么了。只记得大意是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朝夕相处,默然相守,天天在一个屋顶下各做各的事情。
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忽然有一天儿子得到父亲病危的通知。
在医院的病榻旁边,挚爱儿子的父亲和深爱父亲的儿子仍然没有什么言语的交流。
父亲死了,儿子在空荡荡的屋里,第一次感到独自一人的孤单:往日即使不讲话,也毕竟有两个人在啊!
几十年来,我一直记着这个动人的故事。想不到的是,现在我不仅能够更深地理解这个故事,而且觉得自己和儿子,就像这故事中的父子。
人们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些人没有能力,或者没有机会说话;有些人有隐情不便说话;还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对于话语世界有某种厌恶之情。我属于最后一种。
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乡”,我不再相信“神圣”与“伟大”,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是孤独的。
孤独给人自由的同时,也给予了痛苦。多年来,沉默变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我的沉默,似乎代表了一个时代严峻的生存状态。但我并不喜欢自己的沉默。
沉默有时会给人信不过他人的感觉。沉默的人,自尊心太强,内心容易受到伤害。
从儿子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希望他活泼、开朗、热情、快乐。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要儿子“讲话”和“笑”,居然变得困难起来了。
初中的时候还好,儿子一进高中,便很少讲话。不讲话的时候,他显得很骄傲。他会一个人一边看书一边笑,却不会随随便便朝父母笑笑。我从儿子的举止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我暗暗感到一种无奈。
儿子喜欢听流行歌曲,爱穿T恤衫、牛仔裤、运动鞋,迷恋金庸全集,熟悉港、台歌星的拿手节目,叫得出历届世界杯足球明星及NBA巨星的名字。对他这种全面认同流行文化的倾向,我也感到困惑与失落。
儿子给我的最大安慰是他学习非常认真、刻苦,但每晚看着他戴着“随身听”耳机,在台灯下一边做作业,一边在指尖上旋“呼拉笔”,不声不响,专注、凝聚的目光,尖硬、冷峻得“像一块碎玻璃”,我又感到不快。沉默,似乎变成了他的一种立场,一种姿态,一种最响亮的声音。
我知道儿子已经“大”了,但我不知道他把话语和温情锁到了什么地方。
临近高考,儿子照样用电脑、激光盘和网上冲浪调节休息。高考一结束,我看到他又独自一人在看体育新闻。我有多少话想问他,但最后还是克制住内心的焦虑,只问他一句:“考得怎么样?”
他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还可以吧!”
接着是四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活。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无论是困难、困惑、烦恼、进步,他都不露声色。但我隐隐感到他身上透出一种被沉默克制住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与他年轻的矜持一起,形成了另一种男子汉风度。
大学毕业后的有一天,儿子从上海打来一个电话,简短地告诉我们:他已经在一个外资企业找好了一份工作。
我突然不敢肯定我曾经在心底里讨厌过他的沉默。原来,儿子的沉默和我的沉默大不相同,他的沉默里没有那种始终感到自己辜负了期望的低级焦虑。他的沉默,包藏着远走高飞的奇想,包藏着他的选择、激情、尊严和自信。
我将默默地看着儿子继续成长。我将不再对他侈谈知青时代的青春无悔,因为他们面临的竞争,恐怕比我们当年面临的艰辛还要激烈;我也不会再去否定或指责他们的生活方式,因为很可能被指责的东西,恰恰是历史的进步或有待于实践检验的东西。
我只想告诉儿子:年轻人的沉默,大多和不快乐有关。开始踏进人生的年轻人总是不快乐的,而且要不快乐好久,之后才能悟出真正快乐的道理。我还要告诉儿子,尽管父母爱他,但父母并不能使他快乐,快乐只能取决于他自己。◇
责任编辑: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