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续前文,书摘:无知(1)】
母亲不提这些,反而不停地提起在布拉格发生的事,提到伊莲娜同母异父的弟弟(母亲和她刚过世不久的第二任丈夫生的),也提到其他人,有的伊莲娜还记得,有的她连名字都没听过。她几次试着要把她在法国生活的话题插进去,可母亲用话语砌成的壁垒毫无间隙,伊莲娜想说的话根本钻不进去。
打从伊莲娜小时候,她们就是这样了:母亲像呵护一个小女孩那样,温柔地照拂着儿子,而对待女儿的方式,却是十足阳刚的斯巴达教育。
我这里要说的,是她不爱女儿吗?说不定是因为她看不起伊莲娜的父亲,也就是她的第一任丈夫?我们别这么坏心眼吧。
她是费心思量之后才这么做的:她一副精力充沛、身强体壮的样子,是因为她担心女儿欠缺活力;她想借着自己粗鲁的态度,驱走女儿的多愁善感,就像一个运动神经发达的父亲,把胆小怯懦的儿子丢进游泳池里,因为他认为这是教会他游泳最好的方法。
不过,她心里很清楚,光是她的出现,就够她女儿受的了。我也没打算否认,她对于自己在身体方面的优势,有一种秘密的快感。不然要怎么样呢?要她怎么做呢?要她为了发扬母爱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吗?她的年岁无情地向前推进,可她对自己的活力有某种自觉,就像伊莲娜感觉到的那样,这样的自觉让她整个人年轻起来。
当她在伊莲娜身边,发现她因为感觉到这股活力而惊惶、而沮丧,她就想要把此刻延续下去,让她崩坏中的霸权可以尽可能地延续下去。带着一丁点虐待的心理,她刻意把伊莲娜的脆弱当作冷漠、懒惰、散漫,还斥责了她。
长久以来,伊莲娜只要在母亲面前,就会觉得自己变得比较不漂亮、比较不聪明。她不知多少次跑到镜子前面,只为了看清楚自己其实不丑,自己看起来不像个笨蛋……
啊!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几乎都快忘了,可是母亲待在巴黎的这五天,这股自卑、软弱、附属的感觉,又再次向她袭来。
母亲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伊莲娜把她的瑞典男朋友古斯塔夫介绍给她认识。
三个人到餐厅吃了一顿晚饭,母亲一个法文字也不会讲,于是很英勇地说起英文。古斯塔夫倒是很乐:跟他的情人在一起,他只能说法语,这语言他已经厌倦了,他觉得法语矫揉造作,用起来又不方便。
这个晚上,伊莲娜的话不多:她很惊讶,她发现母亲对别人所表现出来的兴趣,还真是出人意料。她就说着区区几十个荒腔走调的英文字,用一堆问题淹没了古斯塔夫。她问了他关于生活、关于公司的事,问了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母亲走了。从机场回来之后,伊莲娜走到她顶楼公寓的窗边,在重新寻回的宁静里,享受她孤独的自由。
她望着窗外的屋顶看了好一阵子,屋顶上各式各样的烟囱极尽想像之能事。多年以来,这片烟囱砖瓦构成的巴黎式园景,早已取代她心里青葱翠绿的捷克花园了。她这才体会到,她在这个城市里有多么幸福。
过去,她总是理所当然地把流亡视作一种不幸,然而,此刻她自问,难道那不是一种关于不幸的幻觉?一种被众人看待流亡者的方式所引发的幻觉?她不也是照着人家塞到她手上的使用说明书,来理解自己的流亡生活吗?
她心想,虽然流亡是外在力量强加在她身上的结果,违背了她的意愿,但说不定在冥冥之中,这正是她生命里最好的出路。历史无情的力量侵犯了她的自由,最后却让她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所以,她有点困惑了,因为几个星期后,古斯塔夫带着夸耀的神情向她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他向公司提案,在布拉格设置一个办公室。就商业上来说,捷克这个共产国家不是很有吸引力,所以办公室的规模不会太大,不过这么一来,他就有机会可以不时去那儿住上一阵子了。
“我很高兴可以走进去接触你的城市。”他说。
伊莲娜没有觉得开心,反而隐约感到某种类似威胁的东西。
“我的城市?布拉格已经不是我的城市了。”她答道。
“怎么会呢!”古斯塔夫很不以为然。
她在古斯塔夫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所以古斯塔夫应该可以很了解她才是。可是古斯塔夫看待她的方式竟然和所有人一模一样:她是一个被她的国家放逐而受苦的年轻女子。
古斯塔夫自己来自一个瑞典的城市,他打从心底讨厌那里,不愿再踏上那个城市一步。不过,就他的情况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因为所有人都为他鼓掌,因为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北欧人,十足的世界主义,他早已忘了自己出生于何处。
两个人都被分类、被贴上了标签,而人们也根据他们是否忠于他们的标签,来评价他们(当然啦,这也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经常强调的所谓“忠于自我”)。
“你在说什么啊!”他不服气地说。“那你的城市在哪里?”
“在巴黎!我就是在巴黎遇见你,在巴黎和你一起生活的。”
古斯塔夫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他轻抚着伊莲娜的手说:“你就把这当作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你不能回那儿去,我就帮你和你失去的国家搭起一个联系。我很高兴可以这么做!”
她很清楚古斯塔夫是出于善意,她很感激。不过,她还是用很庄重的语气加上了几句:“可是我希望你可以了解,我并不需要你帮我和任何东西搭起什么联系。我跟你在一起很幸福,我跟一切的一切都切断关系了。”
古斯塔夫也用很严肃的口吻说:“我了解你的。你别担心我会对你的过去有兴趣。你认识的那些人里头,我只会去看你母亲。”
她能对他说什么呢?她能说,她不想让他常常去见的人,正是她的母亲?她怎么能对古斯塔夫这么说呢?他是一个对自己过世的母亲那么眷恋深情的人。
“我很佩服你母亲。她好有活力!”
伊莲娜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每个人都佩服她的母亲充满活力。她怎么向古斯塔夫解释,在母性力量的神奇圆圈里,她始终无法掌握自己的生命?
她怎么向古斯塔夫解释,母亲恒久不变的亲人关系会把她抛掷到过去,把她抛回缺陷里,把她抛回青涩的年华里?
啊!古斯塔夫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念头,想要跟布拉格搭起什么联系!
直到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她才冷静下来安慰自己:“感谢上帝,共产国家和西方世界之间,警察设下的关卡还算满严密的。我不必去担心古斯塔夫和布拉格的联系会威胁到我。”
什么?她刚才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
“感谢上帝,警察设下的关卡还算满严密的……”?
她真的说了“感谢上帝”?
她──一个众人都同情她失去了祖国的流亡者──竟然说了“感谢上帝”?◇#(节录完)
——节录自《无知》/皇冠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
捷克著名作家,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的布尔诺。1975年流亡法国,1981年归化为法国公民。早年参加了1968年“布拉格之春”的改革运动。在其第一部作品《玩笑》中,竭力讽刺共产主义的极权统治。1989年天鹅绒革命前,他的作品在捷克斯洛伐克长期被禁。
1984年,发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1988年,美国导演菲利浦·考夫曼将其改编成电影。曾获得六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晚年称自己为法国作家,认为自己的作品应归类为法国文学。
责任编辑: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