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8日
太阳出来了。醒来后,看见一片迷人的晨雾,蜘蛛网上缀满露珠,虽然下过雨后,紫菀花显得颓丧,大波斯菊看起来也饱受摧残。然而,人们近日开始引领企盼树木间犹如花朵绽放的各色叶子,因此对园中花儿的逐一凋谢还不致于太多伤感。
蜜尔德蕾正在清扫。我想着她从初次来到这里,这些年来,总是如此安静、幽默、高雅。这里的一切都受到她的照顾。我的隐居生活有了生意,却没有受到干扰。我埋首案前,工作更有劲,因为我知道她灵敏的双手正忙着掸掉灰尘,让一切恢复整齐。到了十点,我们坐下来喝杯咖啡,说说话,但从来不闲聊。今天她告诉我,她在后院窗外的野樱莓丛里看到一个极圆的蜘蛛网,上面的露珠闪闪发光。我和她共同经历许多悲喜,如今我们的交谈让这些经历“细密地交织”在一起。
我的脾气暴躁,往往很难与人和睦相处。我无法忍受自命不凡、自鸣得意、一句话就透露出的粗俗气质,经常让我火冒三丈,像猫咪炸开粗肥的尾巴。我讨厌庸俗下流的灵魂,极度痛恨无谓的闲聊。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与任何人的接触,目前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冲突。那样的代价总是很高昂,我不愿浪费时间。倒是户外活动甚至躺下来休息个几小时绝非浪费时间,我脑中的想像正在这种时刻开始浮现,我也在这种时候安排工作,但是,应付那些挂着社交面具的人就是浪费时间。我愿意尽力寻找真诚的人,如果找不到,我会沮丧发怒。浪费的时间是毒药。
这就是纳尔森镇(Nelson)适合我的原因,因为这里的邻居们从来不自命不凡,很少自鸣得意,尽管他们有粗俗之处,那样的粗俗却简朴健康。华纳家、蜜尔德蕾、阿诺德.迈纳从来不会让我厌倦,正如真正有教养、见多识广的人(此地少得可怜)从不让人厌烦一样:海伦.米尔班克偶尔来访会让我如沐春风,这些人之中,真正最亲密的朋友算是安妮.伍德森、K.马丁、艾莉诺.布莱尔这些老朋友,与他们对话十分美妙温馨愉快,我们互相分享喜悦与对生命的看法。上周末,艾莉诺拜访这里,我们出远门到康乃狄克谷的草地野餐,那次野餐美妙极了:我们把毯子铺在树林边阴凉的地方,凝视雾濛濛的平缓山丘,感受开阔的空间,欣赏那条洋溢十九世纪氛围的河流,度过极美好的一小时。
那片风景就像一幅版画,我想是因为那条河流不通航,一百年来,河岸甚至未曾改变。我们聆听秋天的许多昆虫在周围鸣叫。踏上归途时,艾莉诺指给我看一只鲜绿得惊人、类似蚱蜢的长翼昆虫。后来,她摘了两枝缀满红果的伏牛花,此刻这两枝美丽的伏牛花插在壁炉台上的日本花瓶里。
然而,对我来说,接待客人与准备餐点似乎是难以负担的事,因为现在的我是如此忧郁,忧郁可怕地啃噬着我的精力。但是做这些事的确对我有益。我将火腿与蘑菇塞进茄子里,这道菜很美味,艾莉诺没吃过;皱皮的紫色茄子立在碗里,周围放了一些甘薯,看起来很豪气。
最后,艾莉诺说了一句关于花瓶里花朵枯萎的话,惹恼了我,加上筋疲力尽,于是我那不可理喻的招牌脾气爆发了,搞砸了一切愉悦。我一定喊得太大声,所以今天嗓子都哑了,真是罪有应得。我对说过那些可怕的话,深深感到挫折,无言以对。怒火具有破坏力量,脾气来时宛如歇斯底里,发完脾气后又懊悔不已。那些很了解我、喜爱我的人当它是我的一部分,但是我知道这不可容忍,我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学会避免发脾气,就像癫痫症患者学着用药物避免发病。有时我觉得怒气与我的生活之间有一场拉奥孔式的搏斗,打从繈褓以来,怒气就像女巫一样控制着我,随着这次罪孽深重的行为,我陷入自我毁灭的忧郁心情,如果不战胜她,就是她会彻底打败我。
有时我在想,暴怒就像巨大的反向创造力,因为压抑、欲求不满而寻找出口,并非累积过多挫败情绪必须发泄,为一些不相关的小事爆发。我从婴孩时期开始,就会忽然大发脾气。有件事发生在比利时温格汉,当时我只有两岁,某个下着雨的冬日,我穿着白色的毛皮外套跟着大人外出,一家商店橱窗里的一缸金鱼迷住了我,我热切地想得到它,当我听到“不行”时,就猛地扑倒地上,整个人连白色外套一起在水坑的泥泞里打滚。这种突如其来的暴怒让父母很忧虑,经医生建议后,每当我发起脾气,他们就会试着连衣带人把我放进浴缸泡温水澡,以至于后来我又忽然发怒,自己也生气地尖叫;“把我放到浴缸里!把我放到浴缸里!”这意味着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就知道发脾气必须想办法控制,正如时下说的,我需要协助。
但是,“想要却得不到”与前几天发生的事件有所不同。那天我大发脾气是因为我(不理性地)觉得受到不公平的指责:我试图努力招待客人这些俗事,心情一直很紧绷;我竭尽全力想在各方面让亲密老友艾莉诺开心,却愚蠢地觉得受到她的抨击。当然,我以自己的插花为傲,无法容忍枯萎的花朵出现,但是我的反应实在太过夸张了,正是这一点让人惊愕。在这样的时刻,我真的觉得脑子要爆炸了,大发脾气无疑是一种释放,可是代价是换来深深的内疚与羞愧。古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说:“发怒是短暂的疯狂。”
有时我也想知道,像我这样容易动怒的人(法国人称这种性格为容易沸腾溢出的“牛奶汤”(soupe au lait),大发脾气莫非是内在抵抗疯狂或疾病的安全阀。母亲把她对父亲的怒气藏在心底,我看见她压抑的结果是偏头疼与心律不整,我只提这两个结果就好。神经系统非常神秘,正是那让她气愤的事情给予她惊人的力量去应付各种磨难。愤怒是隐藏的火焰,这道火焰支撑着父亲与我,让我们度过从比利时逃难到美国的艰困岁月,后来逐渐在美国安身立命。
我内心极度紧绷的状态如果运用得当,会变成良好的工作动力,但当它失去平衡,对我就会有极强的杀伤力。这些日子,我的难题就是如何让这种良好的工作动力独立出来,换句话说,就是如何及时关小火候,这样一来,牛奶汤就不会沸腾到溢出来!@(未完,待续)
──节录自《独居日记》/大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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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