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一盆冷水
四叔夫婦住在伊利近街,距堅道一街之隔,走至半路,四嬸突然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答道還沒有。突然覺得和他們的距離有些大啊!
我剛死裡逃生不到24小時,從一個極權獨裁的地獄般的社會逃亡到自由世界,一切都要從零開始。女朋友?作夢吧?還是作死啊?即便有女朋友,現在已是天各一方,徒添煩惱罷了。
二樓一個二間板房的小單元裡住了連我一共八個人。四叔給了我衣服讓我去沖涼,我頭上、身上全是海鹽和垃圾。
就在沖涼時,無意間聽到四嬸一句無奈語氣的話:「現在來了是沒有辦法啦!」那是一種很無奈和不甘的語氣,其他的聽不清楚了,那一刻起我再沒興趣深究下去,我的心情一下子從艷陽天掉到冰窖裡。
怎麼我就這樣不招你待見了呢?這裡始終不是我該待的地方,這裡不是我的家。但不管怎樣,總得感激四叔收留了我,在我最需要、最無助的時候。
香港和大陸沒有直通電話服務,我開始了新生後的第二天,我央求四叔為我發了一通電報給老媽,告訴她,我「出院」了,好讓她們放心。
四叔抽時間到灣仔的大東電報局為我拍了一通電報,不知道老媽收到後,是什麼反應?興奮慶幸感嘆兼而有之吧?
還有一個星期就是1971年的聖誕節了,維多利亞海港兩岸的高樓大廈外牆上掛滿五光十色、變幻不定的聖誕燈組成的燈飾圖案,為本來就已經金碧輝煌繁華的海港平添濃厚的宗教節日氣氛。那個一水之隔奉行極權暴政之地,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營造出這樣的景致和宗教氛圍的。
第一天搬蘋果到香港仔學校去,為小學生做聖誕禮品包。從馬路邊扛二箱蘋果上幾十級樓梯對我來說是微不足道的事。四叔帶我四處跑,雖然他很忙。英皇小學每個課間小息,小賣部都必須要有人售賣小食。
我要到佐敦和深水涉,他每次都把時間算好,好保證他能趕及小息,因為只有十五分鐘的生意可做。走路到統一或天星小輪碼頭,如果剛好有輪渡就上,否則馬上去乘渡海小電船,六七個人坐在小板凳上,因為船小浪大,前進時浪花嘩啦嘩啦地響,人們稱它叫「嘩啦嘩啦」。
渡海時四叔遙指灣仔方向海面上巨大的浮吊船,說是在興建海底隧道。上岸後叫的士,的確很快。回程我自己搞掂。
在黑白電視上看到英國比知樂隊Bee Gees的名曲Don’t Forget To Remember,當然還有很多國語時代曲的歌星也很不錯。
我們在商量領取身分證的事,抵港差不多一個星期了,還沒辦證。
廖勤他們剛巧是在大澳警署旁邊上的岸,那就簡單了很多,只要證實不是由澳門偷渡來的就沒大問題了。他們那晚每人都食了兩份警署呼叫的餐館外賣碟頭飯,香港差人也都見怪不怪了,全部由水警輪送往尖沙咀水警總部,登記在案後認親放人了事。
我們沒有這些好運該怎辦?
那天齊集七個人,齊齊前去銅鑼灣裁判司署四樓,那裡是香港人民入境事務署,旁邊是維多利亞公園。
我們在櫃檯前告訴職員:「先生早安,我們是來自首的,前天剛由大陸偷渡來港。」
「得,稍等!」很快安排了每人一間房,一對一問話,詢問姓名、年齡等等。
職員:「為什麼要偷渡?」
答:「無飯食呀!有得做,無得食。下鄉做知青,不甘心啊!」
職員:「怎樣來的?在哪裡上岸?和誰?多少人一齊?古粉離逢簡多遠啊?有什麼證據證實你是大陸來的?」
答:「七個人一齊扒艇仔在稔灣上的岸。古粉走路15分鐘能到逢簡。我有人民幣。」
他一下子打開抽屜,裡面好多人民幣!職員:「我也有!你有工分紙嗎?」
答:「那得寫信回去請朋友寄來啊!」
職員:「給你一個月時間。」
答:「先生,恐怕時間很緊啊?」
職員:「行,兩個月吧!」
回去馬上寫信!我的香港身分證首次簽發日期是1971年12月1x日,就這樣我黃曆出生日期變成當年的三月十四曰,而且我的姓被譯成Law而不是Lo,這就是那個傢伙的傑作。
抵港約一星期後,兩隻手臂才開始酸痛起來,一直持續了差不多一星期。長期從事重體力勞動,竟也會出現運動過量的疲勞,可想而知當晚的運動量和強度有多大了。
四叔把他年輕時用過的舊手錶給我用,並帶我到國貨公司買了衣服鞋襪等等,心中很多謝他。幾乎每天都有小量的賣剩麵包,四嬸說扔了,我說放進雪櫃回頭我吃,可是兩個星期後還是扔了,肚裡油水足了,不餓了啊!
寄信回家詳述了偷渡的經歷過程,表達對她們的思念之情,及期望還能有團聚的一天,並告訴他們我保留了一條內褲,讓它時刻提醒我別忘了過去那些悲慘的歲月,老媽還在大陸受苦呢!
領到四叔給的薪水300大元!臨近黃曆新年了,寄點東西回去吧!到專賣國貨的大華百貨公司買了兩件一模一樣的摻金絲的白毛童裝大衣寄回去,算是給兩個小外甥女的新年禮物吧!
不料一個多月後收到三妺寄來的求救訴苦信:中共海關收的包裹關稅竟與物價相等!吸血魔鬼啊!老媽當時說先把包裹取出來,接著寄信給我訴苦,那關稅花了她大半個月的工資。沒辦法,關稅款我來付吧,回頭到銀行匯錢去!
香港的年宵花市可真是不和你開玩笑的,規模之大及隆重程度可不是我這個大鄉里能想像的,幾乎半個維多利亞公園都被占用了。從年廿七開始到年初一凌晨,一百多個小時不停地推銷應節的花草和各式乾貨,分布在各區多如牛毛的各式辦館,士多(store)也在賣力地推銷應節糖果及洋酒,加上排山倒海的電視廣告推波助瀾,把節日的氣氛推上最高峰,這就是資本主義自由世界的商業社會!
香港還有一個奇景,相信是很多地方都沒有的:在三四線的街道旁邊大多都有些大排檔,賣豬紅粥、艇仔粥、及第粥、油條的有之,賣潮洲打冷的有之,賣雲吞麵的有之,賣牛雜粉麵的有之,賣煲仔飯的有之,賣咖啡奶茶麵包三文治的有之,炒兩個小菜加一支啤酒的有之,五花八門,小市民的一日三餐都可在這裡解決,而且豐儉由人!
中午將到,你更會在商業辦公樓區看見一些由單車運送或肩挑的飯菜送到各幢樓宇內,飯後又有人前來收拾碗筷,這就是所謂的包伙食了,可免卻人們到食肆與人爭位輪候之苦。你也可看到碩果僅存的大約十來部人力黃包車在向遊客兜生意!
找到了廖勤和亞堯,他們目前一個學修電動衣車,一個學做電工。相談之下才知道他們當時用了兩個夜晚的時間,白天藏身在一個未知的長滿紅樹林的海灘上,險象環生,差點被當地放鴨的人發現,最後在大嶼山的大澳登陸。
那倒好,大澳差館「警署」就在旁邊,節省了不少核實身分來歷的麻煩,還有免費的晚餐享用,翌日把他們送上水警輪運載到尖沙咀水警總部,並通知其親戚領人完事。
他們的航線估計極為偏西並靠近珠海,可能是由內伶仃島的西面通過的,這樣比較接近大澳,要麼他們當睌船行的速度不夠快,要麼曾經迷了路。幸運!要是沒有幸運之神的眷願,誰也別想成功。
我開玩笑地告訴他們,以後不能再丟下我了!我們抵港日期前後相差只有二十日!
待續@*
責任編輯:謝秀捷
點閱【憶】系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