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評花卉盈川師李靖 觀書法若虛薦尉遲(下)
不言李靖回府,卻說若虛因南陽兵亂,從東路而回。行了半月,已到朱仙鎮。住在店中,卻往街上散步,見一座不周不正的草店門首,掛著兩行隸字,上寫道:
天下無難事,世間有難人。
人難因運難,運難難上難。
天下無易事,世間有易人。
人易因運易,運易易上易。
心田居士題
若虛是個愛字之人,上前細看,見筆筆風流,字字端正,生氣勃勃,如春園之草,精神洋洋,若游水之魚。詩中意味,乃英雄遇困厄而無告之語也。因問店家道:「此詩何人所題?」店主連忙答道:「此是山東一位客人寫的,先生莫非有買字之意?」若虛道:「詩文同骨肉,你可引我進去看他。」店主引至客房,指著道:「那病不死的一個僵屍就是!」若虛近前一看,見這大漢身長九尺,濃眉大眼,面黑無鬚,憔悴如柴。頭枕兩隻竹節鋼鞭,懨懨而臥,病在床上,灰塵勃勃裸體,衣巾穢跡淋淋。若虛見了,心中悽慘,叫聲:「仁兄!奈何遭此重厄?」那大漢睜開二目,將若虛一看,掙起身來,卻又衣不遮體,仍然坐在床上,問道:「兄長何人?」若虛曰:「弟乃湖廣黃州府西陵縣人氏,姓朱名若虛。適在街上行遊,見兄台書法高明,特來相訪。請問兄台尊姓大名?」壯士答曰:「小弟乃山東麻衣縣人氏,姓尉遲名恭,字敬德,外號心田。在家務農為業,蒙地方官擢我孝廉,上京候選。到了京都,卻又思回鄉里,來經此地,投親不遇,陡遭疫症,病了二月有餘。這店家又不時絮聒,無可如何,祇得寫兩行草字,不期有辱尊駕,一見如故,少舒我胸中之氣。」若虛聽了,撫慰道:「天之馭人,將欲亨之,必先困之。公今受此大厄,必成重器。兄台若不棄,可同我回寓中養病若何?」尉遲恭曰:「小弟這樣光景,豈不有辱尊駕?」若虛道:「你我志同道合,何出小人之言?請少待片時,小弟即來邀請?」若虛道罷,就出店而回。那店家又驚又喜,尉遲恭卻不以為意。
過了兩個時辰,不見人來,那店主不住的在門前觀望,就向著尉遲恭說道:「我看這個人說話,過於容易,定然是個不誠寔的人,況他是湖廣,你是山東,又非親非故,豈肯纏你這個病鬼?快快與我出去,我祇當遇著一個強人,偷了十兩銀子去了的。」尉遲恭婉言答道:「大丈夫不甘受人憐,又不肯輕受人恩。此人果是豪傑之士,自然疏財仗義,言信行果﹔若是鄙細小人,我也祇當未遇著他的,來之不喜,去之不憂。」店家大怒道:「你空著兩手,長在我店中,喫我百十飧飯,就把你身上的皮都剝下來,也不夠算到茶錢。快快與我出去罷!」尉遲恭將欲開言,抬頭看見若虛進來,卻不作聲。若虛陪著笑臉說道:「小弟回寓,因伴僕閑遊去了,所以來遲,二位休怪。」便問店主道:「尉遲兄飯錢共該多少?」店家道:「他來店中,共有八十天,就該九兩六錢。」若虛將銀子還清,又叫尉遲恭取出當票,命李福到當店中,將衣服行李逐一取出,尉遲起來沐浴更衣。店家說道:「請二位老爺到客堂拜茶。」若虛年長,尉遲恭年幼,依次而坐。店家排上茶來,掇出果盒,七八樣糕餅茶食。二人飲了兩杯茶,店家又獻上酒來,對著若虛說道:「小人在此開店二十餘年,從來未見朱老爺這般仗義。」又向尉遲恭說道:「小人肉眼無珠,往日言語唐突,祈尉遲老爺海涵。小人店中有事,不能奉陪二位老爺,寬飲幾杯。」店家說罷,退出去了。尉遲恭道:「弟與兄平日參商,今日萍水,受此大恩,何以為報?」若虛道:「人生在世,方便第一,力到便行,何敢望報!賢弟若不受此重厄,叫愚兄何處來會你?此係天緣,不可不賀。」二人說至此處,便大笑不止。
若虛命李福代尉遲恭背了行李,尉遲恭自己提著鋼鞭,辭了店主,隨若虛回寓,又設酒相賀。尉遲恭因久病新愈,多飲了幾杯,就昏昏欲睡。若虛尋思:此人日後必是朝中柱石,待他病好,將他薦往越府,也不負我師囑託,遂與尉遲恭在朱仙鎮住了一月有餘。一日,尉遲恭對若虛曰:「弟受兄長如此大恩,殺身難報,欲與兄長結為兄弟,訂生死之交,不知兄意若何?」若虛提筆曰:
男兒重義氣,何用結死生。
意氣果相投,生死不可易。
莫學塵世子,訂盟稱莫逆。
一朝時勢改,相見不相識。
尉遲恭觀了此語,拜服其論。
一日,二人遊於東郊,偶然風雨大震,二人衣衫皆濕,尉遲神色不變。若虛曰:「迅雷風烈必變,然則聖人亦畏之乎?」恭曰:「聖人敬之也,非畏之也。君子畏青天,不畏雷霆﹔小人畏雷霆,不畏青天。畏雷霆者,畏眾人之口﹔畏青天者,畏自己之心。己心不畏,天且不懼,況雷霆乎!」若虛甚服其論。又一日,若虛言君子趨吉避凶,是循天理之正,順人事之宜。尉遲恭曰:「謂循天理則必吉,則比干不見殺,伯夷不見餓,三閭大夫不見放。范蠡陷身於項羽,不失為傑士﹔武侯折兵於祁山,不失為藎臣。君子盡人事,循天理,至若吉凶禍福,何足以計心哉!」若虛歎曰:「真傑士之語也。」又過了數日,若虛道:「男子志在四方者,當以功名為重。賢弟回京都,到越王府中,持我手書,去見李靖,必有推薦之處。我也要回家,再圖後會罷。」尉遲恭道:「弟在京都卻也知道此人,現今他依仗權門。恐是有名無寔,所以未去見他。」若虛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纔知為人。你不要負我之意,就明日起程罷。」尉遲恭道:「弟受兄恩,未報寸心,願隨侍一年兩載,再進京都,未為晚也。明日就要分手,叫小弟如何割捨。」若虛道:「你年近三十,還是孺人口氣,少不得後會有期。」二人談論多時,到了次日,若虛催尉遲恭起身,送了二十餘里。若虛見尉遲恭去得不願,心下也十分怏悒。回到朱仙鎮,主僕而行。此話不表。
尉遲恭別了朱若虛,眼中流淚,心中想道:「我日後得了好處,定然將恩報恩,決不做忘恩負義之徒。」望長安大道而行。行了五日,身上零錢用盡,思想到那個舖口,換幾兩銀子。看看日落西山,不免早投客店罷。進了店房,用了晚飯,覺得身子困倦,開舖欲睡。袋中一封銀子,不知失於何處,心下著忙道:「可憐朱恩兄一片婆心,恩情並重。失金事小,若恩兄知道,豈不道我無才。」又停了一會,忽然悟道:「此金失去不遠,前不多時,思量要換銀子,我還摸來的。明日早起,望原路找尋,或者找尋得著,亦未可知。」遂一夜無眠,等不到天明,即叫店家開了店門,交代行李,照舊路找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