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竇忠怒擊虎頭牌 朱盈夢會痘神女(下)
過了二日,知府傳楊縣令進衙,慰以好言,就發八角伸薦文書,又每人贈儀程銀子五十兩。八位孝廉方進府叩謝,王知府設酒餞行,催促八人作速進京,以副聖意。於是楊知縣率八人回西陵而去。
再說朱若虛回到家中,就有許多親友臨門相賀,李福、劉東儼然一宦家官長。朱若虛擇了吉日,拜別祖先,囑咐妻兒好些言語,祇帶李福作伴,馬上插一面黃旗,上書:「奉旨吏部候選」,望京都進發。正是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漸於骨肉遠,轉與僮僕親。後人有詩曰:
新起茅簷壁未乾,馬蹄催我上長安。
兒童祇道為官好,老去方知行路難。
千里關山千里念,一番風雨一番寒。
何如靜坐短窗下,翠竹蒼松盡日閒。
主僕二人在路上行了五六日,看過數縣風景古蹟。有時高興吟詩,有時憑今弔古。這長安大道,塵隨風卷,驢屎馬溺之氣襲人口鼻。回思在家之時,何等清閑,未免有些傷感。又想起男子志在四方,恨不得插翅騰空,霎時便到長安。家人李福巴不得趕上八人,一路同行。朱若虛見竇忠一派富貴氣象,李逢吉等十分巴細,所以訪親問友,故意遲延在後。
一日,行至南陽地界,詢及土人,離城祇有五十餘里。若虛思進城歇息,策馬加鞭,大約行了三十餘里,看紅日西沉,望見一個老人,跨著青驢,綸巾羽扇,飄飄若仙。後面跟著兩個青衣僮子,一個肩挑竹杖,掛著青蔑小籃,內盛木蘭花,香氣撲鼻,心腑俱涼﹔一個手提酒瓶,風送香醪,舌下生津。若虛欲上前問路,數次加鞭,趕之不上。轉過幾處樹林,忽然不見。若虛舉目四下一望,卻不是官塘大路,到了一個鄉僻所在。遙望竹苞松茂,一族寒煙。有個居戶人家,不得已上前問訊。過了月池,見八字門樓,上書「痘母祠」三字。李福將門一扣,內中犬吠不休。須臾,走出一個中年尼僧,問道:「客官何來?」若虛不等李福開口,便答曰:「我們有事要進南陽城,偶然失路,煩大士指引。」尼僧道:「官人要進城,如何從小路到這裏來?此地進城還有四十里。」若虛道:「大士有幾位令徒?」尼僧道:「是小尼一人。」若虛道:「卑人欲在寶菴中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可容納否?」尼僧道:「出家人慈悲方便,歇息儘可,款待卻無。」若虛道:「卑人來得造次,不見喝叱足矣。」命李福帶馬進廟,先拜了聖神,次向尼僧施禮。舉目各處觀看,見神像如生,心甚敬畏,當面供著香花水果,十分精潔。兩廊之下,盡是朱漆欄杆,小池內金魚對對,花臺上蛺蜨雙雙。太湖石畔,綠竹猗猗,夾道槐陰,白鳥鶴鶴。兩廊外另有一座小小客堂,橫書「小洞天」三大字,壁上字跡淋漓。近前一看,上寫道:
良夜伊何靜,香殘許自燒。
無心憐客恨,有意惜春宵。
市遠難沽酒,思繁強品簫。
青雲何處去,叫客獨傷凋。
三元居士李靖題
春夜夜何在,醉臥仍復起。
月色照庭除,徘徊仍不已。
問我何所思,霄漢橫秋氣。
披衣覺露滋,空階滴疏雨。
性情萬古同,莫道稱知己。
靖再題
若虛看罷,連聲稱贊不已。歎道:「此人志氣不凡,懷抱非小。今番進京,務必要去拜訪。」須臾,尼僧獻茶,排出山珍果品,鮮氣非常。若虛問道:「這題詩的一位李先生,幾時邀遊到此?」尼僧道:「五年前到小庵,挂過了單的。」若虛曰:「何為挂單?」尼僧道:「出家人借歇,名為挂單。前日聞他在越王府中作了幕賓。以小尼愚見,越王未必識賢,此人非甘居人下者。或者心中別有所圖,亦未可知。」若虛問道:「大士是中年出家,是幼年出家?」尼僧道:「亡國餘奴,枉勞下問。」再欲問時,尼僧掌燈,催他主僕二人進客堂安歇,自去敲鐘擂鼓,也進禪房安歇去了。若虛心中想道:「這個尼僧必是陳後主宮人。陳後主好酒娛詩,所以宮人亦皆風雅。」睡至二更時分,心猶不寐,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嗟嗟,李福鼻息如雷。若虛心中想道:「這般凄涼景況,怪不得李靖清夜賦詩。」
將交三更時候,忽聞鐘鼓齊鳴,簫管拂耳,若虛好生驚異。舉目看時,不覺身子已出房外。祇見痘母娘娘坐在殿上,好像有些面善。兩邊數十個女僮,長幼不等﹔下面數十個長衣大漢,分立兩旁。娘娘吩咐道:「把張七姑喚進來。」兩個凶惡漢子,牽四十多歲的一娘子,跪在階下。娘娘怒罵道:「痘疹有常例,三日發熱,以通臟腑脈絡。又三日開腠理發苗,以象六數。始於頭面,以象天星﹔暢於四肢,以象萬物。三日齊漿。以象九數。又三日落痂,以象十二數。爾如何遲延日數,索人酒食?又藏頭露面,妄示災祥?種種不法,有干天究!」命左右杖八十,再請旨發落。左右將女娘推倒在地,打得他叫爺叫娘,慘不可聞。朱若虛不忍,上前跪下道:「祈娘娘慈心寬厚,恕他這一次。」娘娘立起身來,喝叫:「住打!今看朱先生之面,暫且饒恕,若再蹈故轍,定不寬恕。」慌忙下坐,請若虛起來。若虛俯立,不敢仰視。娘娘吩咐青衣掌燈,引客到客堂拜茶,兩旁人役,一一退出。
娘娘道:「官人休怪,這女兒是要責罰的。因他在世日,本富室女子,服御飲食,華美成性。嫁往婆家,家貧無活計,他盡出妝奩,使伯叔貿易,遂成鉅富。待公婆以禮,順丈夫以情。百年之後,上帝喜悅,封為痳痘正神,屬在我的部下。前村杜氏有二子患痘。因觸犯了他,他就遲延日期,使二子順症翻為逆症。杜氏一家驚慌,百般祈祀,竟置罔聞。杜氏司命向予告急,予另差正神前去調回症候。又念他前功不可盡棄,今日趁官人在此纔加杖責,也是諒官人必來討情的。」
朱若虛聽了,方纔心定。拱手問道:「娘娘乃何代人氏,有何功德居此上位?」娘娘愀然下淚道:「爾真個忘我也。」若虛駭然不答。娘娘道:「我是爾前世妻,何氏女也,名靜貞。」若虛益發愕然。娘娘道:「爾前世貪取仕進,宦遊忘家,予十八歲適汝,不上一年,汝就出門,至二十八年始回,予年四十有六矣。予因勞碌成病,公婆皆七十有餘。汝見家貧親老,妻病無嗣,心生悔悟,竭力操作,不上一年,予病亦痊,連生二子。汝與余藜藿自甘,少有所積,即買魚肉供親,如此八年,公婆相繼而亡。居喪三年,未嘗缺禮。百年之後,上帝封余南陽痳痘正神之主,凡境內災祥,莫不預知。汝因名心未化,故重遊人間,不久亦當為正神也。吾昨日命土地迎汝至此,以期冥會。」
不一時,三四女僮排列酒肴,果然是瓊漿玉液、仙果佳珍,非人間所有。若虛道:「卑人今造聖境,三生有幸,不知卑人亦得為神否?」娘娘道:「賢人栽培心地,聖人涵養性天。天機不可洩漏,亦不容長秘,汝慎勿言可也。人言:人有三魂七魄,天子十四魄,皆虛語也。人之生,祇有三神。」若虛問曰:「何謂三神?」娘娘道:「三神者,元神,識神,尸神。天命之性,靈而不昧,靜而不躁,好善惡惡者,謂之元神。其神屬陽,居於心之上,肺之下。父精母血感而成孕,十月胎完,氣足降生,漸而開知發識,思慮運動,佐元神理事者,謂之識神。其神屬陰,居於心之下,脾之上,是謂命根。人言命屬陽,性屬陰,是不知先天後天之道,人心、道心之別也。」若虛道:「敢問何謂尸神?」娘娘道:「懷胎之後,賢父賢母心神順適,六慾不生,胎氣安和,則穢濁氣輕,故生聰明男女﹔愚夫愚婦雖然懷胎,仍然縱慾,喜怒不常,飲食不節,紛華不戒,行坐不端,則濁穢氣重,故生蠢男蠢女。混沌初開,天地正氣,日月星辰,河海山嶽,元歲化為十萬八千魔君。儒釋道三教皆正神用事,修其道者,先學修心,故無近功﹔旁門邪術,皆魔神用事,修其道者,先學符咒,故有速效。人生之後,濁穢之氣化為尸神,厭舊喜新,嗜酒娛色,善怒喜鬥,悅美麗紛華,皆尸神用事。居於心下脾腎之間,引誘識神。以蔽元神。百年之後,元神絕滅,即識神亦聽命於尸神,故謂之鬼。所以改頭換面,奪舍投胎。上帝慈悲,命三教聖人說法度世,崇正道,闢異端。汝元神未能為主,尸神未能絕滅,焉能解脫人世也?吾在世時,未能潛修至道,元神、識神不能合一,算不得性命雙修,難還清陽真境。雖為正神,未離鬼趣,徒同人間禍福,治百姓災祥而已。」
若虛問道:「如何為性命雙修?」娘娘道:「曾子三省,顏子四勿,皆是盡心。盡心即是修性,到了人慾淨盡,尸神滅矣。天理流行,識神聽命於元神也。靜則一念不起,動則萬善相隨。斯時也,心如明月,念若止水,非明心見性而何?由此推求至遠,抱一舍真,凝神金窟,丹落黃庭,溫養灌溉,四象八卦倒轉逆生。其道至簡,其理不繁,用工愈久,妙緒無窮。久則陽神沖翥,週遊六合。乾坤以上,另有乾坤﹔八極之表,別有風氣。永入清陽真境,方算得出劫神仙,性命雙修。大道如斯畢矣!」若虛又問道:「弟子今承娘娘指示三教,我當從何教?性命雙修,當從何處下手?」娘娘道:「心原屬火,火空則明,人性空亦明,此自然之理。聖人曰:‘心無慾念則空,心有主宰則誠。’釋近於道,其法不二﹔道近於儒,其式抱一。儒者執中,其象太極。太極之道,左陽而右陰﹔聖人之道,左仁而右義。吾子深明儒術,自有模範循遵,何須下問?」若虛又問道:「誠如子言,則三魂七魄無有是物也。」娘娘道:「三數生,七數殺,人魂強則生,魄盛則死。人身豈真有七個魄,三個魂哉!」若虛曰:「內經云:‘肝藏魂,肺藏魄。’娘娘說元神居心上,尸神居心下,內經之言,不亦誣乎?」娘娘道:「《黃帝內經》是就常人言之。常人陰氣盛,陽氣弱,故魄居上,而魂居下。若夫至人,則陽旺陰衰,魂居上而魄居下,故曰魂升魄降,道氣常存也。」
朱若虛聽了這一片言語,跪下道:「卑人不願進京,就在此處修道若何?」娘娘道:「汝陰氣太銳,此回進京,雄心壯志自然消盡,宜早回家潛養心性,此地不宜久居。」若虛道:「娘娘這般清涼聖境,如何不可久居?」娘娘祇是長歎不言。又囑道:「官人回家,切不可從此經過。」若虛再欲問時,忽聽雞鳴數聲。娘娘道:「咫尺陰陽,如隔萬里,請官人回寓。」左右女僮引路,娘娘降階相送。進了客房,南柯一夢,酒氣仍然在口,清氣依然在袖,夢中言語,切切在心。
霎時天明,尼僧鳴鼓燒香。若虛連忙起來,望神聖再拜,就在菴中用了點心,取出五兩銀子,送與尼僧道:「卑人在此吵擾一夜,這點微資,以作神前香燭之用。」尼僧雙手接著,笑容可掬,合掌謝道:「本不該受此厚贈。前日小尼靜坐,觀心入定之時,見本廟娘娘催我往別處安身。小尼因半文無辦,不敢遠行。今日得此厚贈,小尼願再生報答而已。」若虛道:「汝將覓何處安身?」尼僧道:「出家人行蹤難定,曉得緣法在於何處?」若虛道:「往西陵安身若何?」尼僧猛然省悟道:「三年前李靖相我之面,說我四十五年命犯遷移﹔又代余卜易,留著四句批辭,有西陵二字。」遂尋出來,送與若虛看:
地火明夷第幾爻
批云:
揮金逢義士,舉趾入齊安。
西陵可駐足,添油續命丹。
若虛看畢道:「李靖深明《易》理,精通數學,真是諸葛一流人物。不知他何故至此?」尼憎道:「他先進南陽,見了伍雲召總兵大老爺,勸伍大老爺棄官雲遊,可免此地
生靈塗炭。起初伍大老爺還客禮相待,後來聽了幕賓言語,道他妖言惑眾,他就連夜逃至此地,微服進京去了。」若虛道:「既如此,你可作速收拾往西陵去罷。先問雙龍鎮,尋朱天錫、天祿,出吾手書,必然收留。」逕取文房四寶,問了尼僧法號,就書道:
吾路過南陽,偶遇此尼僧。法名慧參,頗通禪趣,通曉藏典。今僧有事故來此,爾可緩緩代覓安身之所,不可怠慢,負予之意。是囑!
慧參將書收好,若虛主僕望西而行。尼僧也收拾行李,又央人代他照理香火,拜別神聖,向東而去。欲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