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王大炳和他的女兒(1)
回重慶後,按留給我的地址,給王大炳發出的信過了十天,便收到了他的回信。他在信上告訴我,自77年同老婆一起回到長壽後,當年她的女兒就出生了,第三年又生下了他的兒子,現在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家」就靠他像牛一樣辛勤勞作,總算能圖一個果腹,近年來他又自己打土胚,築牆,建起了能讓一家人遮風避雨的窩。
在鹽源農場,大家因他的勤勞管叫他馱牛。信上告訴我,他原來的判決,是以叛國投敵作結論的,所以一直沒有給他「平反」。對他來說,平不平反,反正是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在那塊土地上當牛馬。
來信告訴我,今冬歲未農閒時,一定要到重慶來看我,一敘久別之情。
1982年冬天,我在蔡家場迎接了我這位患難中的兄弟。我怕他在蔡家車站下車後,找不到偏僻角落裡的二十四中,所以預先和他約好了時間,他到蔡家場以後,我到車站去接他。
按照預定的時間我在車站上足足等了他兩個時辰。中午時分,從車廂裡走出了一位地地道道的「老農」。
他身穿灰色補丁的棉衣,腳踏綠色的解放鞋,由於終年的勞累和省吃儉用,那乾瘦蒼老的臉,高高突出的顴骨,頸項上黑黃的皮膚裹著深深的皺紋,下巴被樹皮樣乾燥的皮膚拉得長長的,配以壓得略彎的腰,搾乾了油似的雙肩。
那外形,酷似中共在四川成都大邑縣的地主莊園,展出的兩尊屹立門前呆望天空,手裡柱著打狗棍的老農奴塑像。只是他那形像不是地主劉文采壓搾出來的,而是中共強迫『改造』出來的。
正在下車的他,手中提著一個沉重的麻布口袋。
他比我還小一歲,正逢壯年,但那樣子好像足有六十開外了,我們大約五年沒有相見,相逢第一眼我幾乎沒有認出他來,比之鹽源他新婚的歲月,真變成了另一個樣子了。我連忙迎了上去,把他手中提的麻袋接了過來。
我們一邊走,一邊講敘六年前,給我的母親送信和帶來一包瓜子的情景,指點著所經過的街道上那些沒有變的地方。我說:「世道變了,現在已不是當年,吃的東西並不缺,你不該路遠迢迢帶這麼重的東西來重慶!」
他說自己土裡一點綠豆,算我對你母親一點心意,他對人的忠厚可想而知。
我望著他的臉耽心的說:「你的孩子還這麼小,你自己更要注意身體健康,不要太勞累,不要太節儉,留著身體是最大的本錢。孩子要你撫養成人,千萬不要還像馱牛一樣的幹,身體拖跨了什麼都沒有了。」
算來他的大女兒已經六歲,小兒子才四歲啊!
說話間,我們不知不覺到了醫院,因為他曾來過,所以並不陌生。
母親早已在她的房間裡等候了許久,今天特別買了很多菜。吃中飯時,她還回憶當年大炳送瓜子仁來的事,用她的話來說,當時在這個人間地獄裡,他給我送來的不是普通的瓜子,而是一種生活的希望。
吃過午飯後,我倆便到二十四中我的宿舍裡,在我的宿舍裡,他住了三天,晚上便是我們促膝談心的時候,我告訴了他去成都探看張錫錕家的經過,還告訴他我去潘朝元家,又去漁洞、化龍橋、大陽溝等地尋找陳力,皮天明,劉順森的家。告訴他,由於中共的封鎖失去聯繫的人尋找很難。
第二天,拿出了我寫的片斷給他看,看後他深情的說:「我可惜沒有那個水平,也沒有那個精力了,願你能把我們在監獄裡所遭受的苦難,特別是進行的反抗以及犧牲難友們的大無畏精神,如實寫出來。」
並表示非常渴望我的文章交付出版,並且預約,成為我第一批的讀者。
當我問到他眼下生活上的困難時,他說,這幾年,原來的茅草房要從新蓋瓦房,更換破爛的家俱和農具,給大人孩子添置衣被,平時秤鹽打油、買種子化肥都需要錢。眼看明年大女兒就要開始讀書,孩子們的學費全指望他在農閒時候替人幫工,換點力錢。
我看看他身上穿的補疤棉衣,便將我的衣服,翻出幾件來送給他。看著他皮包骨頭的身體,暗暗替他悲哀,這是一個經中共長期煉獄的「政治」犯。
不管外形如何,他內心裡那一團熊熊燃燒的反抗烈火,他那棵赤膽忠心永不會泯滅。
臨走時,我給了他一些錢,雖杯水車薪,解除不了他的貧苦,但總是我的一翻心意,叮囑他明年歲未農閒時一定再來我這裡,那時我寫的片斷就更多了。
從此以後,我和潘老,大炳一直保持著親人般的交往,看到他們的信更使我想起獄中的經歷。
遠在長壽的大炳,除了隔一定時間給我寄信來,問侯母親的身體健康,談他的孩子們上學的情況。
直到1986年他才在北京的舅舅幫助下,在一所學校裡謀到了一份燒鍋爐的工作,以後每年秋收完結,他都要赴北京打工。
每次到北京去和歸來,途經重慶都要來我家一聚,人雖窮而情誼濃,每次相聚如親兄弟,除了拉家常也談國內外大事,有時我們一起到潘老家共聚,暢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