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歸程(1)
汽車在黃沙滾滾的公路上顛簸,這情景與當年我們從黃聯關到鹽源時並無兩樣。不過那時是64年初春,而今已是79年深秋,風沙絲毫改變它的頑劣脾氣,任性的吹到今年的夏初。夾著砂石的風沙打在臉上很痛。
到了騾馬堡已是下午一點鐘了,在路旁的食店裡匆匆吃了中午飯便上路,下午便是翻越小高山這段全程中最艱險的一段。
汽車掛上一檔,吃力的向山上爬,氣溫也越來越冷,我把預先準備好的棉衣從提包裡取出來穿在身上。
漸漸的,路面開始變硬,汽車的輪胎在翻越幾段隘口時開始打滑。現在從車窗裡向前上方望去,在那白霧繚繞之處,隱隱現出白雪皚皚的山頭,有「北風捲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之感。
司機把車停在山腰間的枯草坪上,從駕駛室的坐墊下面取出了預先準備好的「鐵腳碼」,套在汽車的輪胎上,沿著越來越窄的曲折山路蜿蜒爬進。
偶爾在山隘口或轉彎的地方,出現一些屋頂很尖的茅草屋,看不清楚那屋裡是否住著人,我想那一定是平時護路的道班偶爾歇腳的地方。大雪封山時,他們都離開了。
雪景漸濃,松樹上掛著一串串的棒冰子,這景色是住在平地上的人們所難以看到的,也是我幾次經過這裡時沒看到的,因為以往都是被槍押著,蹲在被雨逢嚴嚴實實封住的卡車車廂裡,無法揪起蓬布去觀看雪景。
現在坐在公共汽車裡,從車窗回首下望那些尖尖的茅屋,像是在一片雪景上依偎在松樹林的小風帽,很像我童年時喜歡的賀年片景像。
不過此時,在我腦海裡給這景色著上了森嚴可怕的背景,那寒氣逼人的松樹,個個都像手中端槍的老管,它們站在馬路兩邊,好像在監視從他面前經過的每一輛喘著大氣的汽車,咄咄逼視著車裡的每一個旅客。
無怪乎在我被監禁這裡的十五年中,我們中因忍受不住這監獄非人折磨,冒死逃亡成功的甚是廖廖,就算是一路逃掉鷹犬追捕,在進入大山後,也難以翻越這叢山竣嶺。餓死和凍死在這大山裡的逃亡者不計其數,大山裡留著他們的骸骨。當年選中鹽源作監押的禁地,構思堪稱奸詐。
汽車還沒有爬完最高峰,天色已暮色蒼茫,但山巔卻成一片銀白色的海洋,我的身上此時越發的感到寒冷,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此時想起從鹽源出發前準備好的饅頭和水壺,慶幸那水壺裡的水還沒有結冰,便從衣包裡取出,揭開蓋子,一口饅頭,一口水,邊吃邊喝起來。
向下滑行的速度慚慚加快,兩旁的雪景也漸漸消失,大約又過了兩個小時,便到了山底平地,此時天已黑淨,車已駛近黃聯關,氣溫也回升到原來的溫度。
我伏在車窗上,想借那夜色月光,找到十五年前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但是兩旁稀稀拉拉的平房中,卻沒有看見那兀立的煙囪了。問左右的乘客,知不知道這裡原先的高爐群?他們說那早已拆掉。
人世蒼桑,二十年前一轟而起的怪物,早就埋在荒草叢中了。
然而這一頁歷史永遠留在我們這一代的腦海裡,毛澤東肄無忌憚拿中國百姓作試驗,役使他們,超過歷史上任何一代暴君。當年許給老百姓的共產主義,使中國白白折騰幾十年,餓死,整死幾千萬老百姓,中國人幾代人的血汗變成一堆黃土,中國的百姓怎不潦倒?
汽車在茫茫夜色中向西昌急馳,道路也越來越平坦整直,路旁的建築群也越來越高大,越密集,整齊排列的路燈一直伸向遠處,一座繁星點點的城市在地平線上距我們越來越近。
那天邊天幕燒成了半邊紅色,與十五年前我們剛到黃聯關時,黃沙茫茫的景象大不相同,文革十年,恐怕也只有在這裡大大變了樣。
汽車馳抵城區,馬路邊巨幅的石刻語錄碑上,赫然現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這不就是當年朱洪武的座右銘麼?只是這「不稱霸」真有些招搖撞騙。這裡便是被一代「導師」所定的導彈發射基地。西昌因而成了中國西部軍事重鎮。
在鹽源這幾年我們在地裡勞動時,常常見到頭頂上蘭空深處,一縷灰白色的煙雲劃天而過,接著便會從犛牛山上,傳來一陣隱隱驚雷般的悶響,文革大亂年代,林彪的愛將吳發憲曾奉旨在此,苦心經營多年。
在當時崩潰的中國經濟沙攤上,兀立著這麼一個龐然大物,猶如在骨瘦磷峋的劣馬上馭著一個全付鎧甲的戰神。獨裁者從極度貧弱的國民經濟母體,擠出帶血的奶,三十年灌養這尊全付鐵甲的戰神。
汽車在強烈的燈光和電孤光交相輝映下,馳進了一個燈火輝煌的工地,這兒正在修建一個巨大的火車交換台站和站前設施。從車窗裡我望見了那凌空躍起,盤旋左右的立交橋。
汽車駛過了這段工地後停了下來。火車站的旁邊就是長途汽車站,藉著這如同白晝的燈光,我很快找到了車站旅館,跨進了服務員為我安排的房間,壁上的鐘已指著零點正。
牆外還閃著電孤光以及隆隆響聲,我此時已疲倦至極,無心觀賞,抓緊時間洗臉洗腳,很快躺上床,帶著旅程第一天的疲乏,迅速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從床上醒來已是早上七點鐘,起床後第一件事,便是去車站購買當天去石棉的班車票。洗漱完結,跨出門外,望天空卻是一個上好的睛天,昨晚旅途的風寒已經消失。買到車票後,循著昨晚原路,再次看這建設工地。現在這個龐大的建築群,在太陽光下泛著一片銀灰色,顯得冷峻和殺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