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在鹽源的最後兩天(1)
想到兩天後,我將要離開這裡,便想同多年共患難的人們敘別。只可惜,當年發配來的人,這些年來犧牲的犧牲,他調的他調。同他們中已故的人只能在墳上「話別」了。
聽說賴開明還在副業隊,還聽說高自新和金梅也在那裡,而且副業隊距離我們不到十里,來去兩小時,同時,在從副業隊轉回時,可以去醫院,然後去農一隊看看那裡還有哪些故交,於是我決定第二天便去副業隊。
副業隊剛剛成立兩年,原先這兒是利用牛羊皮毛作原料,專門製作皮革製品的一個手工工場。從南充監獄調來的人中,有相當部份是做皮鞋和皮衣的工人,而今成為這裡的技術骨幹,後來將各農業中隊和基建隊的殘疾人調來進行了充實,建成了這個中隊。
這一天早晨八點鐘出發,九點鐘到了這裡。新建的圍牆裡面樹林繁茂,進門口的幾棵大黃桷樹,綠茵把它遮蓋得十分涼爽。這兒靠梅雨鎮,頗有些山清水秀的風味。
裡面已建成了兩個車間,一個皮鞋車間,那裡面陰暗潮濕,一股濃烈的香樵水氣味樸鼻而來,幾十名就業人員,忙著排料、制楦、下底、縫扎、上漆;另一個車間是皮衣車間,裡面十幾台縫紉機上堆著滿滿的成衣或半成品。另外還有一個房間是專供兩個車間用料的鞘制場。
走進皮鞋車間,我很快就認出了從六隊調過來的人,他們都是十五年前從南充監獄經過死緩改判後調來的。我與他們多年相處,知道他們的底細,這些人在進監前,是普通的農民,沒有什麼政治色彩,多半因飢餓逼上了殺人之路。
當年他們由死緩改判後,因為刑期都是二十年的「重刑犯」,來時便編到六隊。到六隊後逐漸認識陷他們於絕境的是誰?成為我們的同情者。
(一)走狗懺悔(1)
十幾年來,從南充改判來的人因為俯首為奴,被認為是放心的勞動力,所以刑期未滿為充實副業隊,便調到這裡成為第一批副業隊的勞力骨幹。
見我走進來,他們都放下手中的活,站起來同我握手問好。最裡面的地方站起一個人來,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從我身上撈取了資本,獲得提前釋放的馬文華。
十年前,周學祝因涉嫌偷聽隊部開會,當場被徐世奎宣佈取消值班員,從新指派他接替周學祝,搬到周的舖位上,成了我的緊鄰和新的專職「監督人」。
記得他從南充監獄調來六隊時,操一口很濃的廣東話,帶著口吃,身穿黃馬掛。知道他原是共產黨員,在部隊是一名上尉軍官,後來被西藏軍事法庭以『叛國罪』處以無期徒刑,如果他真看清了中共內部黑暗,毅然投奔光明,我們會刮目相看,以禮相待。
可沒想到他一到六隊後,原形畢露,在鬥爭會上充當何慶雲組織的打手班子,在各種場合下充當維持會的會長,經常聽到他訓斥被老管打得遍體鱗傷的奴隸。自從何慶雲選中他睡在我身邊,我平時的一言一行就很快的傳到何慶雲耳中。
有一次在出工時,一本他遺忘在鋪上的「告密記事本」被我無意中拾到,那上面一條一款記載著我的「反改造」言行,時間地點和人證。
這種特務動作,在六隊並不常見,因為殘酷的役使和飢寒交迫的生活,使流放者基本上與六隊管教人員抱敵對心態,「告密」一直被認為是最無恥的行為。像陳賢士這樣的出名人物,也是抓著重大線索告密,不屑對牢騷話作記錄的。
那次在農六隊召開對蔣正君等的死刑宣判會上,鄧揚光宣佈對他減刑八年,到1975年便提前釋放了。是不是還有原判對他量刑上過重的原因,我不得而知。
監獄中的「政治犯」是五花八門的,不過我想,他若早知進了勞改隊才後悔,何必當初走到「叛國」絕境去?
記得中學時代,從課文、小說、電影所看到的,被稱為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共產黨員簡直完美無缺,嚴然聖者的形象。幾乎所有描寫與「國民黨匪徒」的智鬥,周旋而不眛,或在被捕後,經嚴刑拷打而不屈,「視死如歸」的無畏氣概曾使我「感動不已」,所以對「共產黨員」產生過「敬仰」。
然而被神化的形象與生活中真實的黨員一比較,他們的自私狹隘,勾心鬥角,玩弄權術為平常百姓所不恥,從此對文藝為政治服務極為反感。到了獄中,見到無論是鄧揚光、何慶雲、還是張丑德、張劍波、林扯高等等的「改造者」,還是淪為犯人的陳賢士和馬文華,都讓我認識「共產黨」員究竟是怎樣一批人?
與馬文華已四年不見了,現在剛一見面,過去積鬱在心中的鄙視,立即爬上了我的臉,剛要把身子轉過去,他那滿堆笑容的廣東臉已迎上來,熱情的把手伸給了我。
一代怪才李宗吾,以其名著「厚黑學」曾名噪中國處世講壇。他宣揚一種治世良方,說一個人若想事業有成,在待人接物上必須臉「厚而無形」,心「黑而無色」。他的揚揚百萬字論述,就是把「臉厚、心黑」作為人的修養目標。
能做到厚而無形、黑而無色,便是進入了處世的最高境界,不過市俗中平常百姓,能為某種事業的成功,變臉於瞬間,處險惡的世事應付自如,能夠心不跳的人並不多。
此乃在舞台上成功的必備條件,裝腔作勢,心裡早有了主意,等到別人相信對方的善意時,其實他心裡卻恨得你咬牙切齒,有了整治你的計謀,想把你一口吞掉。你能鬥得贏他麼?像我這樣的兩個回合三句話沒講完,便把真東西抖了出來,那有不輸之理?
此刻面對他的笑臉和胖胖的手,我還來不及思考該如何對陣時,自己的手已被對方緊緊攫住,身不由己被他攔進了他的宿舍裡。這一舉動立刻讓我想起六年前在鬥爭會上,他那獰猙的臉和那本密密麻麻的「告密記事」。
不禁想,難道我這有力的肩頭將他提前墊出了勞改隊還嫌不夠,今天又想在我身上打什麼主意?
身子邊往裡挪,心裡卻起了警惕。但轉而一想,今天我的身上,恐怕再沒有他所需要記功的材料。倒是相反,該我用尖酸刻薄的語言奚落他了,他不敢把我怎麼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