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長鏈(2)
冉阿讓在大路旁工棚門前一堆屋架上坐下來。他臉對大路,背對曙光,他已忘了即將升起的太陽,他沉浸在一種深潛的冥想中,集中了全部精力,連視線好像也被四堵牆遮斷了似的。有些冥想可以說是垂直的,思想升到頂端以後要再回到地面上來,便需要一定的時間。冉阿讓當時正陷在這樣的一種神遊中。他在想著珂賽特,想著他倆之間如果不發生意外便可能享到的幸福,想到那種充塞在他生命中的光明,他的靈魂賴以呼吸的光明。他在這樣的夢幻中幾乎感到快樂。珂賽特,站在他身邊,望著雲彩轉紅。
珂賽特突然喊道:「爹,那邊好像來了些什麼人。」冉阿讓抬起了眼睛。
我們知道,通向從前梅恩便門的那條大路,便是賽伏爾街,它和內馬路以直角相交。在大路和那馬路的拐角上,也就是在那分岔的地方,他們聽到一種在那種時刻很難理解的聲音,並且還出現了一群黑壓壓的模糊形象。不知道是種什麼不成形的東西正從那馬路轉進大路。
那東西漸漸顯得大起來了,好像是在有秩序地向前移動,但是渾身帶刺,並在微微顫動,那好像是一輛車,但看不清車上裝的是什麼。傳來了馬匹、車轆和人聲,還有鞭子的劈啪聲。漸漸地,那東西的輪廓明顯起來了,雖然還不清晰。那果然是一輛車,它剛從馬路轉上了大路,朝著冉阿讓所在地附近的便門駛來,第二輛同樣的車跟在後面,隨即又是第三輛,第四輛,七輛車一輛一輛過來了,馬頭銜接車尾。一些人影在車上攢動,微明中露出點點閃光,彷彿是些出了鞘的大刀,又彷彿聽到鐵鏈撞擊的聲音,那隊形正朝前走,人聲也漸漸大起來了。
那真是一種觸目驚心的東西,好像是從夢魘裡出來的。
那東西越走越近,形狀也漸清楚,慘綠如鬼影,陸續從樹身後面走出來,那堆東西發白了,漸漸升起的太陽以蒼白的微光照在這群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蠕蠕蠢動的東西上,那影子上的頭變成了死屍的面孔,這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七輛車在大路上一輛跟著一輛往前走。
頭六輛的結構相當奇特。它們像那種運酒桶的狹長車子,是置在兩個車輪上的一道長梯子,梯桿的前端也是車輪。每輛車,說得更正確些,每道長梯,由四匹前後排成一線的馬牽引著。梯上拖著一串串怪人。在微弱的陽光中,還看不真切那究竟是不是人,只是這樣猜想而已。每輛車上二十四個,每邊十二個,背靠背,臉對著路旁,腿懸在空中。這些人就是這樣往前進的,他們背後有東西噹啷作響,那是一條鏈子,頸上也有東西在閃閃發光,那是一面鐵枷。枷是人各一面,鏈子是大家共有的,因而這二十四個人,遇到要下車走路時,便無可寬容地非一致行動不可,這時他們便像一條大蜈蚣,以鏈子為脊骨,在地上曲折前進。在每輛車的頭上和尾上,立著兩個背步槍的人,每人踏著那鏈子的一端。枷全是四方的。那第七輛,是一輛欄杆車,但沒有頂篷,有四個輪子和六匹馬,載著一大堆顛得一片響的鐵鍋、生鐵罐、鐵爐和鐵鏈,在這些東西裡,也夾著幾個用繩子捆住的人,直直地躺著,大致是些病人。這輛車四面洞開,欄杆已破損不堪,足見它是囚車裡資格最老的一輛。(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