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城北:聶紺弩在北大荒

徐城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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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夏的北大荒,到了收割麥豆的季節。一個高而瘦的老頭手持鐮刀割麥,連隊指導員掏出懷表測試其速–老頭每分鐘只割十刀,而其他右派分子每分鐘平均可割八十刀!指導員仔細觀察,發現老頭每次把握的麥稈甚微,於是手把手教他”握大把”和”砍滾刀”的要領,老頭還算機敏,經過數次演習,”握大把”勉強可以對付,遺憾的是鐮刀每砍下去,只能斷麥二三莖矣!指導員嘆息地說:”我找個小娃兒來,一根兒一根兒地拔,也要比你快喲!”老頭直起腰來,”嚓”地一聲點著蹩腳香菸:”干農活有兩怕,一怕勁頭小,二怕個子高。都讓我占全了!”

56歲的聶紺弩,曾經是作家、詩人和古典文學研究者,如今怎麼落到這般田地?

“龍江打水虎林樵”

從1958年春天開始,首都文化界的右派們,就一批批集合去北大荒勞動改造。在人民文學出版社,掌權的副社長王任叔(巴人)說:”紺弩歲數大了,不必去了。”但紺弩明白:繼續留在北京,日子不會好過。北大荒雖居漠北,但右派成堆,管制興許鬆弛。空暇時可以看點書,甚至寫點東西。於是在申請獲准之後,便帶著兩大箱書(大字本”毛選”一部、馬列著作若干、文學書籍寥寥),也帶著他的苦惱、幻想和熱誠,隻身北上了。

他走進黑龍江,走過密山、走過虎林,在一個鄰近鐵道的八五○農場二隊落了腳。等待他的是一個既讓人興奮、更讓人悲哀的世界:來勞動的人以右派居多,但也不乏因其他”問題”來到這裡接受改造的人。最使紺弩動心的,是看到有幾位家屬萬裡同行!她們和來勞動的人,都一律住在新蓋的簡陋大窩棚中。入夜,在每張能睡九十人的大統鋪的兩頭,各睡一位妻子,緊貼她倆的是各自的丈夫,其餘男性便一條條地”緊碼”其間。由於她們的在場,每個男人都覺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更應像個男人。平素流行在男人中的那些”葷笑話”,被掃蕩得無影無蹤。這場景使聶紺弩感到聖潔,他寫道:”共織荒原的錦繡,獨憎人世有夫妻!”男人獲罪,何須妻子同行?做為男人原單位的領導,又忍見這些女人隨夫遠行?!紺弩的眼睛潮潤了。他想起俄國詩人涅克拉索夫的一部敘事詩,題目彷彿叫《俄羅斯女人》,是寫兩位十二月黨人的妻子(都是公爵夫人),不顧社會的非議而離開彼得堡,去西伯利亞尋找自己充軍的丈夫。聶紺弩感到眼前這幾位中華民族女人,比俄羅斯女人更值得尊敬–她們遠沒有”公爵夫人”那樣的地位,卻在夫君獲罪的那一剎,便決定永不分離,便決定共同承擔未來不可知的命運!

感動之餘,他心頭一陣竊喜–能看一眼此情此景,自己這幾千里地跌跌撞撞就算沒有白來!驀然,他漾起了詩情。”黑龍江,虎林,呵,’龍江打水虎林憔’!有龍,又有虎,啊,’龍虎風雲一擔挑’!……”他不僅要用詩歌頌勞動和勞動者,而且要用全副身心去流汗,甚至是流血。他不滿足總干”拾糞”、”燒水”一類輕活兒,當他看到全隊職工在割麥豆大會戰中,在地邊站成一道長龍,手持鐮刀、拉開架式、占足田壟,一聞號令便風馳電掣般席捲過去時,心中充滿了艷羨!經三哀五求,指導員才遞過鐮刀要自己一試,誰期又是這般結果……

“真放午時日已斜”

既然割麥不成,就又被派做另一項輕活兒–當一個小伙子的助手,合放一百頭牛。他從實踐獲得真知:牛一點也不蠢。它總是用眼角”掃瞄”牧放自己的人,尤其還喜歡戲耍像聶紺弩這樣不稱職的牧者!始見小伙趕來,它自知逃不掉,便在原地甘聽吆喝;如見聶朝前追趕,便在他距自己只兩三步時陡然跑開,氣得聶氣急敗壞、頓足興嘆:”生來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時日已斜……”

聶紺弩羨慕地發覺,周圍的人很快就適應了艱苦的勞動。在把脫過粒的麥草堆成大垛時,許多人能兒戲般輕松地叉草碼垛。京劇院的右派武生周英鵬,這時把私帶到北大荒的金箍棒(以往他慣演孫悟空)也”亮”了出來。他利用工間休息為大家表演–持棍從丈多高的麥垛上一個”筋斗”翻到地面,然後把棍耍得八面生風……看著看著。聶又忍不住悲從中來–如此善良、純真的人們,卻在從事何等低效的勞動!由於沒有鐵訂,在蓋房中為把椽子固定在梁上,就得經過割草、晒草、浸草、錘草直至搓成草繩的漫長過程,再用草繩一遭遭地將椽子綁緊。蓋房還需要木頭,隊裡又派人到百里以外的完達山中伐木。三人一組手工鋸樹,據說工效比電鋸乾的還高,常有這樣的情形–一組三人早晨離開營地鑽進密林,隨便揀一個地方不緊不慢干起來,晚間回營地時隨便報個高額數字就算了事。幹部們也不去實地驗看,林子太密,鑽進太深容易回不來。盡管右派們幹活的情緒不是太高,但因天氣酷寒,幹活干慢了人就受不了,所以伐木數量還是頗為可觀。運輸問題在當時沒解決好,許多伐倒的大樹就永遠躺在那裡,直到爛掉。

聶紺弩不敢繼續深思,知道那樣下去對己、對人都將無益,為了麻木心靈,他便努力參加力所能力的工作,因為”日已斜”,”放牛娃”是當不成了。他就去燒開水,從發愁工地無水到懂得去附近尋覓殘雪,從學習在地上挖坑安鍋到懂得二次用時要先行扒去冷灰……還有一次他為別人送飯,途中遇到一條具有”哮天勢”和”搏虎威”的黃色野狗,自己一面保衛著懷中的飯盒,一面揮杖嚇退了它。此時恰遇人來,才知這不是狗而是狼……

“到新天地作環游”

聶紺弩到達北大荒一年之後,一件”縱火案”惡化了他的處境。那是一所為幹部家屬新蓋的三間草房,一明兩暗,聶和另一位來改造的老頭奉命前來燒炕–新壘的炕必須燒過才結實。整個房子還未最後完工,草簾子做成的夾壁牆尚未糊泥,院子裡堆滿蓋房剩下的茅草。活兒不重,但須小心火燭,平時煙不離嘴的聶也只得暫時戒菸。然而正在他倆分別埋頭燒炕時,聶紺弩這半邊的夾壁牆,不知怎地起了火!聶脫下棉襖上前扑打,火苗早竄上房梁,一切搶救全都無濟於事……事後,指導員勘察了現場,對他倆說:”著火時四處無人,既然火從老聶這半邊起來,就該你負責。”另一位老頭連忙解釋:”今天風倒灌,說不定是風把煙中的火星吹回到屋裡來……”就在老夥伴絮絮叨叨代為開脫的空當,聶一直凝望著指導員,腦海中閃現出春季點豆子時的一個場面–大家橫向站好排,每人分包三壟。一聲”開始”,大夥蜂擁前去,只甩下自己遙遙”斷後”。彎腰點著點著,奇事忽然發生–三壟變成兩壟,不會兒又變成一壟!怎麼回事兒?直腰向前看去,正與連長、指導員從前頭”遞”回來的目光相逢!原來是他倆,每人在前面代點了一壟……聶紺弩打斷老夥伴:”別說了,我已經五十七,沒什麼遺憾或留戀的事兒了。我認下就是。”而平常以堅強著稱的指導員,卻忽地扭過臉,彷彿是哭了。事後老夥伴問聶為何如此表態,聶沒正面回答,卻反問道:”還記得我那首’推磨’嗎?”老夥伴一楞,隨即胸中流瀉出那一首七律:”百事輸人我老頭,惟余轉磨稍風流。春雷隱隱全中國,玉雪霏霏一小樓。把壞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環游。連朝齊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頭。”老夥伴被詩”辣”得老淚縱橫。

“縱火案”過去多日,連隊中竟毫無動靜。那名老夥伴跑來偷偷相告:連領導幾次開會研究,意見沒能統一。不料過了兩天,連裡開了聶的斗爭會。指導員默不做聲。另幾名幹部卻來得個凶–命令聶手腳不許動,嘴不許張,連眼珠也不許轉!他們一邊昨乎著,一邊偷窺指導員的反應。聶此刻出奇地坦然,對幾名洶洶然不可一世的幹部講,”這會不必開了,你們向上報吧,需要招什麼我就招什麼!”此事過後,一連幾個月再無人提起,可到了下大雪的一天,縣公安局來人把聶領到總場,當眾宣布為”縱火犯”,然後給聶戴上手銬押進虎林監獄,事後很久連隊的人才知道,是北京新近下來人,才促使縣公安局以此行動表示”緊跟”。
“乾坤幾個有心人”

超身物外的聶紺弩來到監獄,首先利用漫漫長夜對連隊生活進行回憶–幹活要天不亮就出發,頭頂月亮才返回,沒月亮的晚上,還要點燃草堆照明來延長勞動時間。在這種無止無休的疲勞戰中,自己破例受到照顧–和大夥混在一塊幹活兒,從來是不計工效;安排到馬號幫忙,老馬倌叫自己躲在草垛裡睡覺;分配到伙房幫廚,掌勺的師傅一聽到外邊有腳步聲,便連聲大呼自己搬柴禾,或是悄悄叫自己把手伸進水盆,裝做洗碗的樣子……眼下的監獄生活,顯然要”自由”得多–天不亮不讓起床,天沒黑就必須回房,對於像自己這樣的老邁之身,除掃雪外從不派他事,晚間還允許下象棋,拉胡琴。不如意事只有一件:不參加勞動(掃雪不算勞動)者沒乾的吃,只許不定量地喝玉米麵粥。聶於是每餐都放足量連喝七碗,然而鼓脹的肚兒只要小便兩次,就破氣球般干癟下去。記得有個原是汽車司機的犯人,他膀大腰圓乾重活兒,所以每餐不但有窩頭吃,而且還有菜–醃咸蘿卜,他常常在火邊把窩窩頭的外皮烤焦,再悄悄揣回來拿給聶。當聶用滿嘴假牙去啃去嚼時,真使這位去過南洋和蘇聯、飽啖過中西大菜的老人,產生味美壓倒平生的感覺!   聶紺弩還有更大的遺憾–監獄不許向外寫信。自己入獄一事,妻子周穎至今還蒙在鼓裡。那時虎林監獄關著不少企圖越境或越了境又被送回來的人。這種犯人大多暫關一時,很快就押回原籍,如果本人歷史”清白”,大抵挨一通訓便發回原單位監督勞動。聶從越境者中看中一名年少的”志誠君子”,他明日即將被遣返。聶問他可能為自己帶一封信?答曰”可”。聶又問他可能代墊一張八分郵票?猶答曰”可”。然而次日他懷揣聶寫給妻子的信准備登上囚車之時,獄警例行公事般問了一句”有無夾帶”,志誠君子顯然志誠,響亮地報告說”絕無夾帶,僅為老聶捎了一封平安家書!……”

聶挨了一頓狠克,仍不死心。恰巧那名汽車司機指日刑滿,私下一說,滿口答應。司機順利地為聶帶出家信,內容只比上封多了一句–要周穎”速寄50元以備零用” 。然而周穎接到這封信,”50元”卻變成”5千元”,收款處是一個陌生的地址(司機可不陌生,那就是他久違的家)。周穎接信一時情急,四處告貸准備匯款。最後友人提醒了她,偵破由”五十元”改為”五千元”的祕密。周穎氣得破口大罵:”一塊兒在那個地方共事,還這麼為人!世界上簡直沒好人了!”這幾句直抒胸臆的話,後來經聶氏成了詩:”史漢多篇無賴傳,乾坤幾個有心人。千詩舉火羊頭硬,六月飛霜狗臉皴。……”

“老了十年為探牢”   周穎決定北上尋夫, 可看到機關給自己開出的介紹信, 頓時傻了眼。上寫:”今介紹右派分子周穎去東北虎林監獄探視其夫、犯人兼右派分子聶紺弩!”周穎急怒之中生出智慧,拿著這封信就去找張執一(當時的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全國政協副祕書長)。由於張的”干預”,介紹信重新寫過–周穎姓名前的冠詞換成了”全國政協委員”。

周穎在除夕–聶紺弩的58歲生日之際,到達虎林。當即找到虎林農墾局長兼虎林縣長的王景坤同志,向他訴明原委並求一見老聶。這位在戰爭時期當過團長的大老粗,在細心聽完周穎的傾述後表示:如早些知道詳情,早就該放人了。王還感嘆地說,現在我們黨內有很多同志,並不贊成把那麼多人都打成右派……周穎被安排住進縣委招待所,聶當晚也從監中提到招待所,與老伴共度除夕。後,法院派人去八五○農場調查聶的平時表現,帶著很好的結論返回。很快開庭宣判–系屬”責任事故”,判一年緩期。聶與周辭別虎林,搭上小火車一同西去。在中途的一個小站,聶獨自下了車,由其他旅客幫助著,把有著兩個挎袋的小行李扛上雙肩,然後借著一根木杖的撐持,才艱難地挺直那堂‧吉訶德般的身軀。他想再望望車廂中的妻子,但一聲汽笛,小火車繼續西駛。他默默地轉過身,沿著其他旅客匆匆在茅草中踩出來的小路,緩緩走進灰沉沉的天邊暮靄。就在他拄杖一步一頓、數步一歇的”節奏”裡,聶心頭又湧出一首題為”周婆來探後回京”的七律:”行李一肩強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此去定難窗再鐵,何時重以鵲為橋?攜將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為探牢。”

“懷古情多事又非”

周穎返回北京,將此行的”成果”及感受都報告給張執一。張執一又轉托另一位領導同志為聶妥為照顧。不久,聶便從農場中抽調到虎林,參加了《北大荒文藝》的編輯工作。這是本鉛印的文藝刊物,作者和讀者都以在北大荒工作的復員軍人為主。在五六名編輯中,只有聶紺弩和丁聰兩名右派。丁聰很少作畫。畫了也不署真名。紺弩除了看稿之外,還得做抄稿之類雜事。他雖然脫離了難以勝任的體力勞動,卻陷入了難以忍受的窘迫–因為無論是連隊還是牢獄的那種”自由”氣氛,在編輯部中都”享受”不到。他不習慣與那三四位趾高氣揚的編輯交談,更懶得看那些氣薄雲天卻乾燥無味的稿件。

聶紺弩一年後忽然得到返回北京的通知。在車站上與同行的右派朋友相遇,大夥一致謝他–說是沾了聶的光,聶連忙細問,才知不久前張執一曾向周總理請示說:”北大荒有不少右派上了年紀,可不可以讓他們回來?”總理問都有誰,張執一彷彿早有準備地回答:”比如聶紺弩–“總理聞言,彷彿不經心地表示:”聶紺弩?這人吊兒郎當的!讓他們回來吧!”

“吊兒郎當”這一句貶詞,把當日正時髦風行的政治罪名輕輕抽開–右派們沾了聶紺弩的光,聶紺弩又沾了誰的光呢?他心中明白,卻嘴上不說。這答案盡管在右派之間早就是心照不宣的”祕密”,但人深沉些總沒有壞處。聶紺弩力求這樣做,但是他沒能做得干淨徹底,誰讓他是詩人呢?歸途中他又忍不住思緒聯翩,終於做出這首足以概括那個歷史階段、並足以預見後來”文革”某些徵兆的七言律詩:”東北北東得得歸,歸程何處未依依。犁鋤既已交朋友,風雪何能損帽衣。擊壤三年翁失馬,沿途兩耳招呼稀。貝加湖想鄰青冢,懷古情多事又非。”

憑這一結句,聶便足以不朽。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原上草》,”思憶文叢”,牛漢、鄧九平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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