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客厅旁边通向卧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娜仁花出现在门边。由于刚刚沐浴过,她玉石一样洁白的面容上泛起娇艳的红晕,然而,她的眼睛却犹如晚霞凋残后的黑蓝色暮雾般幽暗。她竭力躲避着乌兰巴干的目光,轻声向滕青海说:“我走了。”说完,便默默地迅速穿过客厅。当娜仁花从乌兰巴干身旁经过时,他发现,娜仁花幽暗的眼睛里猝然闪烁起深紫色的、憔悴的泪影。
第一眼看到娜仁花时,乌兰巴干便立刻明白了滕青海为什么会接见他;也明白了,这次接见对他意味着一次幸运的机会,同时,也意味着难言的屈辱。他像一匹正在奋力爬上陡坡的马似的,拚命绷紧臀部的肌肉,只有如此他才能使自己脸颊上的肌肉保持放松、微笑的状况。最初看到娜仁花的瞬间本能地迸溅在他眼睛中的狂怒,也很快如同被抹去的血迹一样消失了。
“他什么都猜到了,但是,他还能这样讨人喜欢地笑……噢,开始时,他好像有些恼怒,那一刻他的眼睛真像一只狼。不过,他毕竟还在笑。能被笑容抹去的愤怒,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男人对玩弄过自己老婆的人还能这样笑,这真是难得。”滕青海没有让乌兰巴干神情的任何一丝变化逃过他的注视,同时,他十分满意地这样想着。
等娜仁花的身影从客厅中消失之后,滕青海那似乎只会发出专横命令和重浊咆哮的紫红色肥厚嘴唇间,竟然令人惊讶地传出了那样温和的声音:“我有喜欢交朋友的习惯。来到了内蒙古后,我就一直想交一个蒙古人的朋友。今天请你来,一方面是准备交上你这个蒙古人朋友,另一方面还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认为,在内蒙古,对无产阶级专政的最大威胁是什么?”
尽管滕青海的声音很温和,乌兰巴干却像赤身裸体地站在寒风中般颤抖起来。他知道,他的回答将决定他是否能抓住这次机会,可是,一时之间,他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漂亮的面容因为紧张而有些苍白,并且,第一次向滕青海那闪着金属般光泽的眼睛注视着,像是想从那双神态骄横的眼睛里寻找到答案。
“噢,他一再强调要交一个蒙古人的朋友——他在盯着蒙古人……。”乌兰巴干茫然的意识突然被这个想法照亮了。于是,他语气从容地说:“我想,最大的威胁来自于蒙古人的民族分裂情绪。关于这个问题,我以前在很多文章中都谈过。”说完,乌兰巴干的心就在难以抑制的焦灼中骤然紧缩起来,等待着滕青海的反应。他发现滕青海的目光中渗出一丝笑意,这使他觉得自己的回答是正确的,然而,滕青海目光中的笑意不知为什么有些疲倦感,这又让他不安了。
“是的,民族分裂情绪是危险的,不过,情绪毕竟只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重要的是民族分裂的组织。我们唯物主义者更重视物质力量,组织才是物质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危险——在这个问题上,你能帮助我吗?”滕青海提高声音说。他眼睛中的笑意消失了,重新变得冰冷而疏远的目光像是在对乌兰巴干的价值做最后的判断。
“您是对的,民族分裂组织才是真正的危险……。”乌兰巴干语调热烈地赞同着滕青海的观点。可是,这显然并没有能引起滕青海的兴趣,滕青海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后仰去,靠在沙发背上,似乎表明他们的谈话已经应该结束了。乌兰巴干绝望地感到,用巨大的屈辱换来的这次机遇又要像一条滑溜溜的蛇一样,从他的手里滑掉了。在痛苦而纷乱的思绪中,乌兰巴干忽然脱口说:“我知道一个以民族分裂为目标的组织……。”说完之后,乌兰巴干的意识立刻变得冷静而清醒了。
滕青海粗壮的身体以出人意料的机警动作,在沙发里挺直了,他的眼睛中像是突然出现了两只铁铸的利爪,急不可待地想要撕开乌兰巴干的胸膛,攫住他心中的秘密。
乌兰巴干因为自己的话产生的效果而深深地喘息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严肃的语气说:“这个组织的名称是‘内蒙古独立同盟’。虽然它成立于四十年代,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现在的民族分裂情绪,同这个组织的影响有直接的关系。”尽管乌兰巴干完全清楚,这个当初由蒙古知识分子和王公贵族建立的争取蒙古独立的组织,早已成为历史的遗迹,它的成员在四十年代末共产党取得全国政权后,不是遭到枪决,就是被判处了终身苦役,但是,乌兰巴干仍然说出前面的这番话。因为,他知道,只有如此,他才能紧握住用妻子的肉体换来的机会,他才能避免自己的命运在苦难和卑贱中,像一个无味的屁一样飘散。
“好!很好——你回去后立刻写一份关于内蒙古独立同盟情况的报告,明天就交给我。记住,关键在于,报告一定要指明具体的嫌疑人。”滕青海用命令的语气说。接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你一定会受到重用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力由你这样的人掌握,我才放心。”
这时,乌兰巴干发现,滕青海隆起着坚硬肌肉块的脸上那种蛮横的神态忽然不见了,并且,露出显得有些愚蠢但却亲切的笑容。虽然这使乌兰巴干很兴奋,然而,他却觉得,那笑容像是刚拉出的热乎乎的牛粪,贴在滕青海的脸上。
乌兰巴干怀着类似于激烈搏斗中获胜后疲惫不堪的轻松感,离开滕青海的客厅。这时,已经是傍晚了。外面刚下过一阵短暂的雷暴雨,清新的空气中飘拂起嫣红的桃花和金黄色迎春花的芬芳。水泥地面上银灰色的雨水中映出的晚霞呈现出猩红的色调。当乌兰巴干走过时,那雨水中的晚霞宛如被踏碎的血迹般迸溅起来。走出内蒙古宾馆的大门后,乌兰巴干在宽阔的柏油马路对面,看到了他的妻子。
(节自《自由在落日中》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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