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断长歌(3)
京郊西山。
话说玲珑不甚坠入溶洞,摸索前行,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听见隐隐水声,心下欢喜,行至其前,但见岩顶小洞,倾泻一道日光,映照周遭石笋泉流,宛若仙境。
捧水来饮,清冽甘甜,舀泉拂面,神清气爽。
起袖抹干脸颊,沿着石壁游走,静静观赏。忽然,视线定格,飞身过河,翩然落地,面前景象,不可思议:但见巨大晶石耸立,触手冰冷,寒气逼人。水晶石内,浮空立着一个女子,羽衣翩跹,素眉云髻。指翘芝兰,袖掩柳腰。罗裙云舞,秀足风垂。轻云蔽月,不足形其美;流风回雪,未能衬其容。
倩目纯柔,澄眸悯悲。低眉似瞰,苦世苍凉。
玲珑看得一呆,心底一颤,临水照影,忽地发现,自己竟如那冰中女子,一模一样。
“喂!你可听见吾说话?”玲珑敲着晶石,道:“你是冰心玉魄么?吾是来找你的呀!”敲了半天,晶石无动,其人无语。玲珑歇了片刻,再饮口水。继续敲道:
“吾是玉玲珑,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梦境之人么?”
“为何你住在石头里?你不冷么?”
“难道你是被关进去的?那是为什么哩?什么时候被关进去的呢?”
“为什么你不说话?”玲珑躺倒在地,仰望其人,叹了口气,道:“你被冻得硬邦邦,又怎会讲话呢?”说罢,开始打石取火,好容易弄出一丝火星儿,却发现无有木材,狠了狠心,不敢烧衣服,便将包袱布点着,仍到冰石上。怎奈包袱烧尽,冰石却丝毫未有融化。
“好生奇怪。”玲珑手掌按住水晶,但感一股深寒冰冷之意,直入心底。登时放开手来,哆嗦不已,抬头望天,早无日光,想来已是天黑。转头而视,但见钟乳岩石,不知为何,散发幽幽微光,看得岩石溪流,倒也不觉害怕。转头再看晶石,也隐隐泛着微光,内中之人,好似仙子一般。
玲珑盘膝坐下,道:“你为何跟吾长得一样?”转转眼珠,回忆书中所记,脱口道:“难道你是吾的娘亲?或者祖母、外婆、姐姐、姑妈、姨妈、婶娘……”掰着手指,念了一串亲戚,仰倒在地:“为何你不说话,吾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噢!”心下想了一想,忽地起身,脑袋依靠岩石,呆呆望着:“如果你是吾娘,那该多好?”叹了口气,眼皮开始打架:“其实,吾也很想有娘亲。”不觉之间,沉入梦乡。
梦境,四十年前。
古堡塔楼,高如丈许,几入云巅。高楼北窗,木板钉死,终日不见阳光,森然阴暗。
“二姐,吾等何时才可出去?”一个少女,面色苍白,仰头问道。
另一少女,抚着小妹长发,道:“等瑶瑛头发长了,便可离开。”
“要多长?”瑶瑛道。
琼珏道:“要很长、很长……”
“那是多长?”瑶瑛追问。
琼珏道:“长到古堡塔楼一样高,吾等便可顺着发绳,爬下高塔,离开桎梏。”
“那要多久?”瑶瑛皱眉道,“吾的头发只到腰间。”
“哗啦”一声,铁门露出小缝,放入两碗饭菜,复又紧闭。
“瑶瑛起身,要吃饭了。”琼珏道。瑶瑛道:“吾不要吃饭,吾要自由。”说罢,起身奔至小窗旁边,透着木板缝隙,瞧向窗外,忽地兴高采烈:“二姐,天上有鸟在飞!”
“嘘……”琼珏拽下瑶瑛,铁门微微响动,随后静谧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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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你看吾的头发长到膝弯了。”瑶瑛道。琼珏替其捋着长发,笑道:“此是吾等希望,长长便可以出去了。”眼角溢出泪水。忽然,铁门大开,冲入数人,两个兵士拉开玉琼珏,首领将玉瑶瑛推倒在地,按住脑袋,揪起长发,齐根剪断,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瑶瑛跪坐于地,十指颤抖,捧起落发:“希望,没了……”泪如断线珍珠,散落一地。琼珏抱住小妹:“还会有的,希望……还会有的……”瑶瑛霍然起身,奔至小窗之前,眼前大雁飞过,泪雨面颊,浮起一丝笑容:“来世,吾要做一只鸟,天高海阔,自由翱翔……再也不做人了,再也不做人了……”
“小妹。”琼珏抱住其身,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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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你怎么了?缘何额头滚烫?”瑶瑛惊慌失措,紧紧抱住琼珏。琼珏口中呓语:“大姐……远嫁玄沙;小弟,体弱多病。瑶瑛你放心,吾、吾等很快……便能出去……”语毕声消,瑶瑛大惊,连连哭喝:“二姐,别离开吾;琼珏,别扔下吾,别扔下吾……”
“救命!救命!”瑶瑛奔至铁门前,用力砸门:“救命!救命!”
未知过了几个时辰,方才有侍卫并太医入内。太医诊治,开药煎煮。
“二姐,你张开嘴,好不好?不喝药,会死的……你别扔下吾啊……”瑶瑛心急如焚之际,铁门闪开小缝:“你扶住她,吾来喂药。”一个侍卫道。
“你、你是谁?”琼珏道。
侍卫道:“吾叫夏庄,是此地侍卫。”
数日之后,琼珏终于醒转,却见到一个陌生面庞,眉清目秀,善意暖笑:“新王日益病重,尔等可要坚持下去。”自此之后,侍卫每每得隙,便来看望,捎带鲜果佳肴,并朝中消息。
“王上情况如何?可是不行了。”琼珏道。
夏庄叹了口气,道:“丞相寻得良药,王上已经康复了。”
“什么?”琼珏跪坐于地,眼神呆滞:“如此说来,吾等又出不去了。”
夏庄怒从心起,道:“王上乃尔亲弟,尔望其死么?”说罢,转身离开。
此后,多日不见身影。玉氏两姐妹,一个望窗,一个守门,皆是心有所念,望眼欲穿。
“这几日,去了哪里?缘何多日不见?”琼珏道,不由自主,握住夏庄双手。夏庄心下一惊,嗖忽收回,牵动伤势,面现痛楚。
“尔受伤了?”琼珏道,“他们为何打你。”
夏庄笑道:“已好了大半,无碍的。不过被发现,以后不能再送水果了。”
“千万别再送了。”琼珏抽噎一声,侧眼看看瑶瑛,正守在窗下数星星。夏庄耳语道:“王后已怀有身孕,尔等今生怕是出不去了。”
琼珏漠然之间,点了点头,道:“吾等早已认命,今生老死孤塔。”
“其实还有另一方法。”夏庄道,“只不过,一旦事成,须远离王城,永生别再踏入。”琼珏似已料到,不住摇首,道:“如果救一人,要以害一人为代价,那又何必救呢?”夏庄闻之动容,琼珏道:“有缘识君,不枉此生。”
“尔若逃走,可愿与吾厮守?”夏庄坚定道。
琼珏泪如雨下,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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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纷乱,古堡起火。
“发生何事?”琼珏道。
夏庄道:“王上驾崩,丞相被废。王城政变,正是逃命时机。快走!”挽住琼珏之手。瑶瑛不及声张,兵士涌入塔楼。夏庄一路护卫,三人逃至郊野。琼珏松开瑶瑛之手,与夏庄并立:“王城失主,尔该当回去继位。”眼望夏庄,含情脉脉:“吾二人早结鸳盟,今生不弃。永别了,瑶瑛。”说罢,转头欲走。
“二姐。”瑶瑛哭喝一声,凄凉无助。
琼珏下定决心,不再回首,提步欲离,再闻心碎之声:“别、别扔下吾!”立时顿住,再难迈步。夏庄道:“你愿与吾等一齐走么?”听闻此言,琼珏转身而视。
暗夜黑影,孑然一身。夜风吹过,长草荡荡,其人却纹丝不动。
“再不走,恐来不及了。”夏庄望见远处火光,叹息一声,转身欲行。
“别扔下吾!别扔下吾!二姐、二姐……”瑶瑛哭倒于地,没入长草,不见踪影。
“瑶瑛!瑶瑛……”琼珏放开夏庄之手,拨开长草,奔回其前,瑶瑛哭似泪人:“二姐,别走,别走……”琼珏抱住小妹,泣涕涟涟。便在此时,兵士举着火把迎来:“公主在此,公主在此。”
众大臣见状,纷纷涌来,跪地叩首:“参见王上。”
“你叫谁?”玉瑶瑛道。
辅政大臣萧企,拱手道:“回禀公主,按玉氏顺位,该当由二公主继位,就任王统。”便在此时,天际极光闪现,穿入琼珏体内,消失不见。
萧企道:“玉魄已定,参见王上。”众大臣附议齐跪。
“免礼。”玉琼珏道。玉瑶瑛拉过远处夏庄,道:“方才兵荒马乱,吾二人幸得他护卫,适才免于灾祸。”
萧企道:“回至王庭,论功行赏。”
“便封御前侍卫。”玉琼珏道。
“王上亲赐,还不谢恩。”萧企道。
夏庄愣了一愣,跪地拱手:“多谢……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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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百姓不从吾之策令!”玉扇落地,摔得粉碎。玉琼珏独坐妆台,摘下髻上烂菜叶,道:“惜蓉,你可知这是为何?”
奉惜蓉服侍梳妆,摇首道:“老臣不知。”拿起木梳,梳理长发:“老臣有两个女儿,皆年幼。每逢老臣入宫,要离家门,她们便然拦住不舍。”
“那你又是怎样出来?”琼珏秀眉微蹙。
奉惜蓉挽起发髻,戴上王冠,道:“老臣便出一道谜题,让她二人沉迷猜想,心思转移,便不再拦阻,老臣吾得空方离。”
“究竟什么谜题?”琼珏回首,皱眉道:“哪里来的许多谜题?”
奉惜蓉道:“随处皆是谜题。”视线落于宠猫,俯身抱起,道:“小妹有一只狮子狗,时常淘气,甚至撕烂姐姐画作。吾便道,要将此狮子狗送人,姐姐双手赞成,小妹即刻反对。于此,二人心思,都落在这狮子狗上,便无暇顾及老臣。是以能可摆脱烦扰,来此侍奉王上。”
琼珏沉眉细思,自语道:“便是有一论点,能挑起利益矛盾,分化人群,分而治之,当无暇反对本宫策令。”握住奉惜蓉之手,道:“惜蓉,你真是聪明。”
“王上过奖。”奉惜蓉道。
自此之后,琼珏以此分化之计,策行梦境,不在话下。
于此数月太平,是日朝会,策令又遭群臣反对,玉琼珏愤然离朝,回至宫中。忽见一个宫女,抄着竹棍,敲打宠猫,立时喝止:“尔在作甚!”
宫女慌忙跪地,战战兢兢:“这、这只猫,在御座之上小解,不敬王统。是以教训,令其休要再犯。”
“那它听话了么?”琼珏道。
“这……”宫女吱唔不言,奉惜蓉喝道:“带下去,好生看管。”
是日,琼珏于卧榻稍息,眼见宠猫于房内游走,唯独绕开御座,心生犹疑。起身抱起宠猫,放于御座之上。岂料那宠猫好似受惊,尖叫一声,跃下御座,落地不稳,滚了几个圈,急速逃离。
琼珏望见,心思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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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北方有城,无视王之策令,竟……竟然举兵反叛!”中书令跪地道。
琼珏负手扬眉,道:“太尉听令……如有不从,一律杀无赦!”太尉领旨而去,果不其然,铁腕奏效,一时之间,四方平定,百姓道路以目,无人再敢言声。
是日,太史令觐见:“恳请王上赦令。今日待斩之人……许多,还是孩子啊……”
“那又如何,不臣罪民,岂分长幼!”御史大夫拱手道,“请王上亲自监斩,以威慑天下。”
玉琼珏首肯,刑场监斩,见此等不臣之民,尽皆伏首,心下好生快意。
“行刑!”御史大夫喝道,一声令下,数十人头落地。琼珏目睹惨像,快意烟消,忽地腹中翻涌,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王上……”奉惜蓉跪地道,“恭喜王上,已有三月身孕。”
“嗯?”琼珏一愣,了然之间,心下升腾起一丝欢喜,道:“速请夏庄来见。”
“这……”奉惜蓉吱唔不言,榻下宫女端上汤药:“王上,请、请喝药……”举案过顶,双手微颤,琼珏接过药碗,待要饮尽,忽地被奉惜蓉打落在地:“王上……”奉惜蓉跪地道:“不可饮此滑胎之药。”
宫女大惊,转身欲逃,却被奉惜蓉一掌击颈,晕倒在地。
琼珏慌忙抹干手上药汤,道:“究竟怎样回事?”
奉惜蓉道:“都是丞相顾让之阴谋。其人欲让王上下嫁,与其子顾言结作连理,以把控朝政。现下惊闻王上已有身孕,是为不洁,遂派人偷偷下药……”
“难道杀吾孩儿,逼吾再嫁,便是为洁了么?”琼珏护住隆腹,珠泪滚落,指着宫女道:“勒死她。”
“啊?”奉惜蓉一惊,玉琼珏眼神坚定,道:“吾要保护吾的孩儿,吾的王位,吾的国家。”
“是。”奉惜蓉双手颤抖,一尺白绫,送入黄泉。
“速召夏庄来见。”玉琼珏道。
奉惜蓉抹泪不止,叩首道:“王上,为今之计,当以保重身体为重。”
琼珏心感不妙,手扶心口:“究竟如何?快说!”
奉惜蓉道:“丞相知夏庄是王子生父,是以……乱杖至毙……”惊闻噩耗,琼珏险些晕厥,提手扶额:“谁、谁人告密!”
“是……瑶瑛公主……”奉惜蓉话锋一转,道:“此事也不能责怪公主,想她身处深宫,不闻政事,被顾让等人威逼,想必失言。”
亲夫惨死,小妹背叛。玉琼珏无力倚靠软榻,手心落于小腹,忽觉一丝胎动,登时落泪:“孩儿,母亲如今,只剩你了。”
“王上,保重身体……才、才是为王子着想……”奉惜蓉道。
窗纱微亮,夜幕尽退。
琼珏绑紧腹带,身披重装,入殿上朝:“乱世用重典。”眼望顾让,道:“丞相所提,严刑峻法,本宫甚以为意。着令自今日起,刑至举国,皆有丞相操持。”
“是。”顾让跪地叩首,道:“老臣定不负王上所托。”回身向众臣,道:“自今日起,清平吏治,自顾行言。偏行歧路者,刑罚伺候。”
半月之后,是夜月黑,气闷无风。琼珏以下嫁之事,秘召顾让。顾让大喜过望,领着儿子,独入深宫。岂不料,未及趁人之危,浑水摸鱼,名入王族,却然侍卫齐出,死于乱刀之下。
琼珏一挥袍袖:“丢弃荒野,喂食野狼。”说罢,转身而去。
丞相惨死无尸,家府被抄,子孙妻妾,推入闹市砍头。清查党羽,一经查实,身死族灭。梦主雷霆手段,铁腕政策,一时之间,朝野震惊,众臣颤骇。牵连者祸及九族,余者战战兢兢,朝不保夕。
是日,奉惜蓉取来腹带,琼珏推开道:“束之无用……”顿了一顿,道:“以后,也不必束了。”
奉惜蓉忧心忡忡:“便是今日么?不必操之过急吧。”
琼珏抚着腹中孩儿,眼露温柔:“吾因名分之争,被锁囚塔十年。吾之孩儿,绝不能再受此苦。”是日,不顾群臣反对,填夏庄之名入王室族谱,并授腹中胎儿作一等荣位。(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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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