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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屿来信(上)

作者:陶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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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戏,悲观的人笑得更大声。

秘密如沉船,累累背不动。

深情曲折处,有心人会懂。

孤独岛

那些汪洋中自成天地的岛屿,它们的意义究竟在于孤独,还是圆满?

曾在隆冬的夜晚做了个梦,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轻声对我说:

“跟我来。”她的眼睛那么亮,映照着鬓边的红花。我跟随她快速穿过昏暗的树林,赤足踏上漆黑的岩石,抬头的时候看到远方的海上影影绰绰挤满了岛屿。

她说,世界上所有的岛屿都在这里相逢。

那时我已因为厌倦长途飞行的疲惫而一年多没有旅行。但是,又怎么可能拒绝岛屿的呼唤呢?

所以收拾行李,心甘情愿飞十二个小时。

南太平洋的岛屿上,每一个巨浪都带来一道彩虹,椰林里的工厂在制作椰子糖,可可豆苦涩的香气找不到方向了,花树下姑娘的腰肢像柔波里的海草。穿草裙的孩子送来冰块给你消暑,触碰到指尖的刹那,下意识地瑟缩一下,仿佛它们是滚烫的。

喝着冰镇的啤酒看太阳落下、星空升起,银河前有流星划过,什么都没有做又好像人间万事都已经在这寥寥数小时内全部经历。海里的鱼偶尔会浮出漆黑的水面,它们回到水里的声音就像有人咽口水,咕噜一声。晚归的夜晚,车行驶在丛林间的泥土路上,两匹高大的棕色野马突然出现在车前灯下。我们关了引擎等它们缓缓经过身边,它们驻足回眸,随即消失在密林之中。

岛屿上没有四季。阳光太亮,照在皮肤上都是疼的。它在抵达你之前,经历过火山的烈焰,也曾栖身于山涧的清凉。

有时也会遇到突如其来的雨。闪光的叶子上,落满穿越星空而来的急雨。岛屿像落日迅速坠入海中。

“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想在世界毁灭前,看一看它多情的、温热的、无忧无虑的边界。”

“哈!”

“你呢,你想得到什么?”

“面对的勇气与耐心。我已习惯并精通逃避的乐趣,但现在想停下来,转身看看追赶我的潮水。”

“你说的,是时间吧!”

“也可能,是孤独。”

而岛屿,就是最圆满的孤独。

时间.斐济

回望二○一三年,最意外的旅行是重回斐济。从北半球前往南太平洋的漫长旅途,穿越经度、纬度、时区与季节。从模糊断续的睡眠中醒来,向舷窗外眺望,依旧是日期变更线上的日出。灰色的海面在微光中逐渐显现,波纹如鸟羽般细微。仿佛我的眼睛熟悉了黑暗,终于看清命运模糊暗昧的指纹。

大约五百年前,麦哲伦在这片辽阔海域享受了人生最后的平静,所以他给它起了一个柔和的名字:太平洋。

当飞机在晨曦中向着原本以为再没有机会踏足的遥远岛屿降落,我不禁开始想:人生里有没有一些事,开始是错的,但当你坚持去做的时候,最终变成了对的?

就如同麦哲伦在一五一九年八月十日率领两百六十五名水手,根据一个毫无依据的传说和一张后来被证实是谬误百出的航海图,离开塞维利亚港,驶向并不存在的“香料群岛”。后来的事,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他将在慑人的死寂中开辟出以他名字命名的海峡,为查理国王发现菲律宾,而最后幸存归航的十八名船员将成为第一批拥抱了地球的人。

既然如此,那又有没有一些事,原本是正确的,但随着时间推移,却成了错的?

时移世易。如今我们总是以轻松的语气说“地球是圆的”,但这五个字背后的意义,就像验证它的过程一样复杂。

距离上一次到斐济旅行已过去两年多的时间,不过南迪码头区硬石餐厅的LLB还是记忆中的味道。这款由柠檬汁(Lemon)、莱姆(Lime)和比特酒(Bitters) 调成的饮料在这里属于非酒精饮料,最适宜在夜色渐浓之际就着涛声来一杯,为另一个悠闲的夜晚做序曲,这在附近众多高尔夫俱乐部中尤其流行。

第二天玫瑰假日(Rose Holiday)的司机将我们送到南迪机场,从那里搭乘小型飞机前往塔韦乌尼岛(Taveuni)。我提起上次旅行时的向导Tui。这名工作人员微笑着说:

“是,我认识他,他是我的远房表弟,他出远门去了。”

当年我在另一座小岛索娜萨里岛(Sonaisali)的渡船上遇到他时,他正坐在夕阳下弹吉他,见我到来,快步上前帮我提箱子。Tui棕色皮肤,棕色长发,深褐色眼睛,脖子上挂着雪白的贝壳项链。他说他来自盛开着食人花的遥远岛屿,已经三十岁了,却从未越过赤道线,踏足北半球。我坐在行李箱上,在热带的炎热里,那么徒劳地向他描述下雪时分的安静。

一个半小时的航程,耳朵很快适应了引擎的噪音。螺旋桨切碎气流,老旧的舷窗下是礁湖环绕的小岛,海水的蓝透着翡翠的光泽。在斐济人的传说中,有些岛屿盛产知晓财宝下落的精灵,有些岛屿盛产骁勇善战的酋长,有些岛屿培育完美的珍珠,而塔韦马尼岛的特产是可作为粮食的芋头、椰子、卡瓦等各类农作物,所以这座岛又被称为“斐济的面包篮”。

斐济有三百三十座岛,这些散落在南太平洋上的岛屿居住着不同的部族,他们有各自的语言和信仰。塔韦马尼岛在斐济的三百三十座群岛中位列第三,除了适宜潜水的珊瑚礁、瀑布飞泻的山峦以及惊涛拍岸的海边小村落,让它成为不可错过目的地的最主要原因是:一百八十度国际换日线在太平洋上突然转弯,从这座岛上穿过。

在这里,你可以于今天与明天之间自由穿梭。所以,这是一片特殊的时空,时钟有它自己的步伐:它们耐心等待木瓜成熟、香蕉开花,等待浪潮一波一波涌来,最后终于澎湃。

远离人烟的沙滩上,孩子们爬上高高的椰子树,将绳索拴在高处,然后轻巧如猕猴般荡出去,落入海中,激起白色水花。我在悬崖上喝着冰水看他们嬉闹,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童年。如果有一天,我结婚生子,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在这样广阔的风景里成长,拥有健康的深色皮肤和闪亮的黑色眼睛,以及能装下这整片海洋的广阔胸襟。

即便在苏瓦这样的大城市,当地人也不依赖电视、网路这些现代娱乐方式。午后,年轻人聚集在海边的体育场,为自己的橄榄球队加油鼓劲。入夜,则是亲友团聚共饮的时刻。当我们努力适应世界的变化,如同追赶越转越快、越咬越紧的齿轮,斐济人却坚持着自己的步伐,让那个来到他们面前的世界慢下来,跟随他们的脚步。

最惬意的是在午后扬帆出海,风鼓起帆,我们快速在岛屿间穿行。船长会指着如同星群般散落在海上的岛屿,一一道出它们的名字,神情温柔、语气熟稔,如同描述着那些曾邂逅过的美丽小姐。海豚不停跃出水面,护佑我们的航行。然后是幼小的鲨鱼,在粼粼波光中,时隐时现。

如果要拜访当地人的村庄,可以从名叫天堂的度假村出发,到竖着“放松,这只是天堂里寻常的完美一天”那块牌子的车库租辆四驱越野车,经过成片成片的椰树林,再翻过嶙峋的火山岩,车停在一片看似荒地的草地上,角落那块一分为二的浅绿色告示牌是证明日期变更线的唯一存在。慕名而来的人们可以在告示牌的缝隙间留影纪念。时间是看不见的,即便到了唯一可以证明它存在的岛屿,依旧如此。

告示牌边还有一座简陋的教堂,负责看护教堂的是一家兄妹四人,哥哥放下手里的吉他,害羞而骄傲地向游客说明这是全世界唯一一座建在日期变更线上的教堂。而最年幼的妹妹则悄悄问:

“你从哪里来啊?那你去过瀑布了吗?”

大概是命名过附近海域内太多的岛屿,塔韦马尼岛的居民们对岛上的一切都直呼其名,比如从黑色火山岩上飞泻而下的白色瀑布就被当地人叫作崴亚沃(Waiyevo) 瀑布,与它所在的村落同名。它就在距日期变更线告示牌几十米的地方。附近各个村落来的孩子们爬上湿滑的黑色岩石,然后从顶端顺激流而下,也有孩子直接从椰子树上跳入水塘,水花四溅的同时,欢笑声飘扬。这是一项在外来人眼中颇挑战胆量的游戏。

有个小男孩从激流中探出身来,将一块黑色石子放在我手上。是黑色的火山岩, 被流水磨去了棱角,和他的眼睛一样黑亮。我说:“谢谢。”他笑了笑,纵身回到湍流中。

一切都如此快,如这一刻不停、飞流直下的山泉;一切又都如此慢,仿佛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亮般,适应了这里的悠闲,看清楚了生活的本来面目。

食人花岛屿来的人

汉堡国际航海博物馆里有一张用白色贝壳和细木条组成的航海图,它们指示着散布在广阔南太平洋偏僻角落中的岛屿与安全航道,曾在几百年前指引印尼的水手们躲避暗礁,往来贸易。

四年后,我在南太平洋的一艘小游船上遇到一个吉他手,他名叫Tui,有棕色的皮肤、深褐色的眼睛和长发,他的脖子上挂着雪白的贝壳项链,只是我一开始并没发现,那些贝壳和航海图上的一模一样。

为了看得更远,我爬到船顶上,躺在风帆下。Tui弹着吉他,不时和我说话。风把他的话都吹上来,听得分外清楚。

他说,他曾去纽西兰旅行,并在一个老华侨那里学会了一些太极招式。而纽西兰是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对Tui来说,澳大利亚和纽西兰是大陆,而对我来说,它们也只是孤悬于南太平洋上的孤岛一样的存在。

他好奇地向我打听城市的生活,以及中国这个在他看来远得不能再远的国家。我告诉他城市里的人每天怎样工作,往来于家与公司、超市、电影院和咖啡馆。

“但是,没有海,没有丛林?”

他想像了一下,有些失落地唱起歌来。

他已经三十岁了,从来没有越过赤道线,踏足北半球。但是他的姐姐跟一个三藩市来的男人走了。她带未来的夫婿回岛屿请求酋长准许自己婚姻的那天傍晚,成群的海龟在海湾游弋不去。

海龟在斐济人心目中是神圣的动物,所以酋长认为这是莫大的吉兆,给了她祝福,允许她远行。

“她有时候写信回来说三藩市的冬天很冷,雪下很久。我从没见过真正的雪,不过酒店里有冰。有时候,我觉得冰和火一样烫手。”

“可是Tui,你见过雪吗?雪是不一样的,它们像火焰一样轻盈,但是凉凉的,会发出一种很安静的声响。”

听了我的话,Tui 陷入了沉默。

“看,十二点钟方向,那是酋长的岛屿。”

过一会儿,他指着海平线上状如皇冠的三座岛屿说。

“酋长的岛屿?”

“酋长也是一种职业,而那些岛盛产当酋长的人。因为从那里出来的人都特别威武,可以行走在火上,让别的部落臣服于他。”

“那你来自哪个岛呢?”

“很远很远的小岛。我的岛屿有时候会出现在一些地图的边缘,而且是群岛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曾有一次出现在斐济的地图中,也曾出现在澳大利亚的地图里。”

“我知道有座岛叫法属波利尼西亚拉帕岛(Rapa Iti),岛上只有几百个居民。”

“我的部落有几十个人。”Tui 说。

“那你们的图腾是什么?”

Tui转身给我看他背上的纹身。那是两条交战的龙,一红一绿,造型非常卡通,一定是街边术士的随意之作,旁边还有黑色的剑戟。

“你们的岛上有火山吗?”

“没有,但是有食人花。”Tui 说:“你要再来罐可乐吗?”

我接过他递来的可乐,暮色中,酋长们的岛屿越来越近。我开始想像Tui的那座小岛,就藏在北方的某处波涛中,食人花懒洋洋地张开它美丽的陷阱,树木那样安静、热烈地生长着,就像亨利·卢梭的画。

Tui弹着吉他开始唱《一切尽在不言中》(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你从哪里学来这首歌?”

“我曾在一个度假酒店打工,那里有个英国来的经理,常看一部电影,我就学会了。”

“真的不想去看看北半球的冬天?”

“暂时还不想。”

夜色越来越深,Tui的白色贝壳项链闪着黯淡的幽光。

当太阳落入海面的那刻,我大叫起来:

“Tui、Tui!我见过你的岛,就在德国一家博物馆的地图上!”◇(待续)

——节录自《岛屿来信》/ 圆神出版社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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