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一件蓑衣,独坐在江边。
大雪纷飞,……
没有人,
甚至没有一只飞鸟经过。
柳宗元自小被称为神童,他“精敏绝伦”,二十一岁进士及第,妻子是礼部、兵部郎中杨凭的女儿;二十四岁任秘书省校书郎,三十一岁时,就已是京城的监察御史了。
真是前途无量呀!他又得到了“帝师王叔文”的赏识,被提拔为礼部员外郎,准备大力重用。
不料,这却成了柳宗元一生的致命伤。
中唐,一个混乱的年代,表面平和的皇朝早已支离破碎,顺宗皇帝全心器重王叔文,盼望解救国家危乱的局面;王叔文兴起一系列除弊革新的措施(史称永贞革新),结果却引起朝臣及藩镇的联合反扑,顺宗退位,王叔文被赐死,革新失败,前后只持续了一百八十多天。
柳宗元因为与王叔文的关系而遭贬谪,他受命前往邵州(今湖南省邵阳市)担任刺史,还没到任,半途就又被贬为永州(今湖南省永州市)司马。就这样直线向深渊堕去,一步一步,远离京城,也远离了仕途的一切希望。
永州,一个不毛之地;柳宗元,一个人人赞誉的奇才,仕途从未受挫,却突然被贬谪到这荒僻的所在,那心中痛苦真是难以言喻。
初到这偏远之地,甚至没有房舍可住,水土不服与内外忧煎,他被病痛所攻占,“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寄许京兆孟容书〉)
他曾想学屈原沉江自绝,却又想起家无子嗣,不能对不起宗族。(〈惩咎赋〉)于是咬紧牙关,苦撑了十年。
元和十年(西元八一五年)正月,柳宗元终于接到诏书回京。他奔波数月,好不容易才回到长安,然而在长安城没待多久,就又再度被贬谪至柳州(今广西省柳州市)。
这一次,他再没有机会回京了。
仿佛无止尽的磨难呀!
自幼喜好佛道的柳宗元,这回不再只是论理,他被迫实际修炼自己的心。
柳宗元自放于山水之间,在孤寂中磨砺内心,体悟真理。他的思维更加洞察,他的灵魂开始洗净,他除去了骄傲与浮夸,他的文字如凝澈的雪峰,清峭绝俗。
独立于人间的幸福之外,在风霜中,他写下了传诵千古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荒寂的群山呀,甚至不见一只飞鸟掠过,
大雪堆积,所有的路径都无人再通行;
只剩一只孤单的小船,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渔翁,
独自在寒冷的江雪中坚持垂钓着。
短短二十个字,勾勒出一片荒芜寒澈的景象:大雪封山,渺无人行,飞鸟绝迹,唯有一只还不肯冻结的小船,和一个不愿屈服的渔翁。
即使迫害如冰霜严酷,即使,众人都选择闪躲,即使所有理想已无法展翼,至少他保有了纯净的自己,最孤绝却坚定的勇气。
雪,还是不停地落,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
渔翁,忽然晃动了那只在冰雪上等待奇迹的竿子。
时光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柳宗元逐渐忘记一己之痛,转而悲悯民生所苦。
柳州这个“荒疠”之地,贫民百姓竟然常将自己的子女典当,以换取熬过饥饿的金钱;一旦过期没钱赎回,亲生子女便成了富户终生的奴婢。
困境中的人是否总是没得选择?只能无奈面对家庭破碎,在悲伤中勉强苟活着?
柳宗元改变不了自己的厄运,但他决定去挽救他人。
他以父母官的资源,设法提供贫户工作,让他们能自力将子女赎回;如果家人已死无人能赎的孩子,他便用自己的薪资去将他们买回。许多百姓一家团聚了,骨肉分离的痛苦终于结束;许多孩童重新拥有了未来。他们感恩莫名。
何等宽广仁慈的襟怀,何等无私的照护呀!南方士子都仰慕他投奔前来,寻求指引与帮助;柳宗元没有拒绝,他再次承担起沉重的责任,教导士子们处世为人,提点他们文章,许多士子成为名士,百姓如逢甘霖,尊称他为“柳柳州”。
令人敬仰的柳柳州,就这样在遥远的荒地里过完了一生。
如同风雪中持竿的老翁,他没能为自己钓起什么,却以一己之力顶住了寒风。
就像善良与邪恶之间不能妥协,热情与冰霜之间也不可能妥协。
一位乱世中的君子,究竟需要多少承担?柳宗元始终没能成就少年时的理想,却成就了许多人的未来。
孤舟上的渔翁没有放下竿子;那一望无垠的洁白呀,就像他无法污损的心志!……要想走出常人,就得忍受孤单。
而江雪的重量,早已透露于诗中,那是:
千‧万‧孤‧独。@
选自《独钓寒江雪──经典名作中的秘密》/文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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