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藝術的內涵與關鍵,都是氣韻問題。是以要了解中國藝術,必自中國人所講究的氣韻或藝術靈感之源泉始。假定氣韻是有世界的通性的,而中國人也未嘗獨佔自然氣韻的專利權,惟很可能的尋索出東西兩方的感情強度的差異。
與外國迴異於氣韻的崇拜非起於繪畫,而乃起於中國書法的成為一種藝術。這是一種不易理解的中心特有藝術文化,中國人往往以愉悅的神態,欣賞一塊寥寥數筆勾成的頑石,懸之壁端,早以觀摩,夕以流覽,欣賞之而不厭。此種奇異的愉悅情緒,等到歐美人明瞭了中國書法的藝術原則,便是容易了解的。
自己對於中國書法藝術的熱愛,可說投入了人生中最寶貴的黃金歲月,從學生時期習寫唐楷褚遂良、柳公權入手,到篆、隸、行、草書的廣泛學習,逐漸從書法中抽象的氣韻中體會出豐富的內涵與精深,最近開始著重在元朝書畫家趙孟頫行書的研究,說到趙孟頫,順道談及他的太太管夫人也是一名畫家,善於詩詞,當夫妻兩人都在中年的時候,趙孟頫對她的愛情似乎減退,想納一個妾。管夫人即作了下面這一首小令,使她的丈夫看了很感動,便取消納妾的念頭。
你儂我儂,
忒熬情多—
情多處熱如火。
把一塊泥,
捻一個你,
塑一個我。
將咱兩個一齊打破,
再捻一個你,
再塑一個我。
我泥中有你,
你泥中有我;
與你生同一個衾,
死同一個槨。
這也可以看出書畫家趙孟頫極有文學素養,能因一首詩的感動打消納妾的念頭。事實證明書法這項藝術潛移默化,它供給中國人以基本的審美觀念,而中國人的學得線條美與輪廓美的基本意識,也是從書法而來。不僅如此,嚴謹的心正則筆正的書法哲學內涵,讓研習書法產生心性的寧靜功夫,從而對於情緒管理也有極佳的穩定作用。
談論中國藝術而不懂書法及其藝術的靈感是不可能的。舉例來說,中國建築物的任何一種形式,不問其為牌樓,為庭園台榭,為廟宇,沒有一種形式,它的和諧的意味與輪廓不是直接攝取自書法的某種形態的。
中國書法的地位是以在世界藝術史上確實無足與之匹敵者。因為中國書法所使用的工具為毛筆,而毛筆比之鋼筆來得瀟灑而機敏易感,故書法的藝術水準,足以並肩於繪畫。王羲之的蘭亭序被評為天下第一行書,在於其自然天成,妙手偶得之的的渾然天成,其中最耐人尋味的表現方式,在於以毛筆作為工具。
趙孟頫為講他自己的繪畫山石,有如其書法中之「飛白」,而其繪畫樹木,有如書法中之篆體。繪畫的筆法,其基本且肇端於書法的「永」字八法。苟能明乎此,則可知書法與繪畫之秘笈,系出同源。
我們可以發現到,中國書畫本同源,除了趙孟頫外,清朝書畫家鄭板橋的畫真可謂:「書中有畫意,畫中有真趣。」天真純熟地將書融入畫、畫中有書的敦厚風格。
據我看來,書法藝術表顯出氣韻與結構的最純粹的原則,其與繪畫之關係,亦如數學與工程學、天文學之關係。欣賞中國書法,意義存在於忘言之境,它的筆畫,它的結構只有在不可言傳的意境中體會其真味。
書法藝術已具有幾千年的歷史,而每一個書家都想盡力創造獨具的結體與氣韻上的新姿態。問題是大部分的人無法有耐久的耗費在書法的結構與線條的變化中,這是一輩子的「生命的書法」,當書法不再只是書法,而能用畢生的生命喚化真正的書法藝術,那才是中國藝術精神的最精美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