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遨遊化境
《宣和畫譜》卷十《山水敘論》講到畫山水是件很神的事,畫出造化的神秀、陰陽的光影、咫尺表現萬里山林,畫家若無「圖真」之實力,是畫不出宇宙的奧秘。《宣和畫譜》強調好的山水畫家「人品甚高,若不可及者」,為什麼畫山水必須品德高出一般人?優秀的作品甚少是出於俗人之手。北宋郭熙(1020?-1100? A.D.)《林泉高致集》最足以說明畫家因內在昇華而能包羅萬象的事實,同時我們配合郭熙本人留下的繪畫作品的佐證,完整的呈現出山水畫家通過修煉上達層次很高的畫境。
《林泉高致集》是由郭熙的兒子郭思寫定的,序言上說;「先子少從道家之學,吐故納新,本遊方外,家也無畫學,蓋天性得之,遂遊藝於此成名」。可知郭熙原本就是修煉人(吐故納新,本遊方外,實際修過道)。「山水訓」記載郭熙對繪畫的要求,一般人可能感覺是掉弄虛玄,如果用修煉的角度看,就清楚知道是在淨化、精進,去除常人的昏庸、懶惰、輕慢之心:
「凡一景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注精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則景不完。故積惰氣而強之者,其跡軟懦而不決,此不注精之病也;積昏氣而汨之者,其狀黯猥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以輕心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圓,此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體疏率而不齊,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決則失分解法,不爽則失瀟灑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齊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出,然可與明者道」。
去除惰氣、昏氣、輕心、慢心這些庸俗的惡習,才能做到「決–注精,爽–俱神,圓–嚴肅,齊–恪勤」,這些法則,都由修煉入靜而悟得。
郭思在此條下,還特別加以註解:
「思平昔見先子作一二圖,有一時委下不顧,動經一二十日不向,再三體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豈非所謂惰氣者乎!又每乘興得意而作,則萬事俱忘,及事汨志撓,外物有一則亦委而不顧。委而不顧者,豈非所謂昏氣者乎!凡落筆之日,必明窗淨几,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閒意定,然後為之,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復之,每一圖必重復終始,如戒嚴敵然後畢,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所謂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而後有成。先子向思每丁寧委曲,論及於此,豈非教思終身奉之以為進修之道耶!」
郭思的註解把郭熙的修煉,註解成儒家修身,強調「凡落筆之日,必明窗淨几,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閒意定,然後為之」等等,儒家的修身也是一種進修、進取,但與修煉還是有些區別。郭熙此條原本談到「分解法、瀟灑法、體裁法、緊慢法」這可須要神專氣足,與神閒意定的概念不同。(註2)
1.《宣和畫譜》誇讚郭熙林泉高致『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這段話近乎道,其原因荊浩古松贊已提供有答案(松為高德的象徵),而從林泉高致「山水訓」的原文,我們又理解一個新的看法,那就是正德之外,還有正行:
「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無偃蹇背卻之勢也。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籐蘿草木,為振契依附之師帥也,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而眾小人為之役使。無憑陵愁挫之態也」。
當人正念充足,一無所懼,豪邁向前;所有事務環繞著你,以你為中心而發展。這就是堂堂正正,光明又健康的大道。德行風化,偃蹇、愁挫不復存在。這種快意,瀟灑無執著:「人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啼笑情狀,物之尖斜偃側,自然列布於心中,不覺見之筆下」(畫意)。
養得胸中寬快,堂堂正正,正念正行,這是成熟修煉人的寫照。《林泉高致》以大山大松做標竿,「畫訣」篇中簡潔說到山水畫的重點,要「取賞於瀟灑,見情於高大」,讓人大度悠遊:「山水先理會大山,名為主峰。主峰已定,方作以次,近者、遠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於此,故曰主峰,如君臣上下也。 林石先理會大松,名為宗老。宗老意定,方作以次,雜窠、小卉、女蘿、碎石,以其一山表之於此,故曰宗老,如君子小人也」。山林的排列帶入擬人化的內涵,次第有序,胸襟大開,這就是近乎道。
2.山水畫到郭熙時,發展得已極為璨爛成熟。畫出山川氣象的「圖真」觀念,已普遍為人所知,郭熙稱為「真山水」。在宗炳王微的時代,.山水畫與山川地形圖(古地圖)還很類似;經歷五、六百年,畫家在修煉的傳承中,臻至化境,創作山水天地。一畫一境,畫家在他們各自所達到的層次,畫出「各個時空的各種生命體的存在形式,各個時空中的物質存在形式」(轉法輪第九講,413頁),真山水氣質倶盛,人置身在這個清淨的天籟中,自由遨遊。「境界已熟,心手已應,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原」(畫意篇)。
林泉高致用行、望、遊、居,來形容這個可資遨遊的空間:「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遊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遊之為得」。可游可居,用現代話講,就是「身歷其境」。可行可望還帶著走過場、旁觀的不深入。
又說:「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意態,可得不究乎!春山煙雲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淨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畫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畫之景外意也。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客而思居,見巖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畫令人起此心,如將真即其處,此畫之意外妙也」。由景而意、由意而妙。從身歷其境(身體)、到心歷其境(生命)、上到神歷其境(宇宙)。亦即景是身體、景外意是心、意外妙是宇宙。即其處(身體)、感染氣氛脈動(生命)、悟道(宇宙),十分清晰的一個歷程。
3.《林泉高致》的內容大致可分為身即山川而取之、畫意、畫題,三項主題,其實對應的就是身體、生命、宇宙。
身即山川而取之,「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髮,以煙雲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雲而秀媚。」又如:「山有高有下,高者….其肩股開張,基腳壯厚,巒岫岡勢,培擁相勾連,映帶不絕,此高山也。….」。
《林泉高致》有畫意一篇,說的就是畫中的生意、生機,表現生命的深刻與複雜。這些用平常語言表達不出,用詩比較能比喻、比擬,郭熙善用詩來思考,擴展畫的生命:「余因暇日閱晉唐古今詩什(詩篇),其中佳句有道盡人腹中之事,有裝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靜居燕坐,明窗淨幾,一炷爐香,萬慮消沉,則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在這裡郭熙還是強調須入靜,方能啟迪畫意:
女兒山頭春雪消,路傍仙杏發柔條。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望回車下野橋。
──羊士諤《望女兒山》 (雪消杏發,欲去回車,時空在變、心情也倏忽在變)
獨訪山家歇還涉,茅屋斜連隔松葉。主人聞語未開門,繞籬野菜飛黃蝶。
──長孫左輔《尋山家》 (停停走走,松葉山家,屋內人與屋外人似熟不熟)
南游兄弟幾時還,知在三湘五嶺間,獨立衡門秋水闊,寒鴉飛去日沈山。
──竇鞏 (門口夕陽、遙寄相思、願與人違卻又篤定)
我們可以將這些詩意,對照郭熙的作品(畫格拾遺中記載),是否有異曲同工之妙:
《早春晚煙》,驕陽初蒸,晨光欲動,曉山如翠,曉煙交碧,乍合乍離,或聚或散,變態不定,飄搖繚繞於叢林溪谷之間,曾莫知其涯際也。
《風雨水石》,猛風驟發,大雨斜傾,瀑布飛空,湍奔射石,噴玉濺玉,交相濺亂,不知其源流之遠近也。
《古木平林》,層巒群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水,根蟠石岸,輪咊萬狀,不可得而名也。
上三圖乃郭熙所畫,溫縣宣聖殿三壁畫也。
說到宇宙,《林泉高致》的「畫題」篇,點出因緣聚會形成的時空情境,就如宇宙。宇宙可分析去理解,基本是由所謂的「三遠」(高遠、深遠、平遠)與「四時」(春夏秋冬)構成。
郭熙用一個小故事,說明繪畫的功能,畫出時空情境,遠超過文學之上。大略敘述如下:戴安道跟隨范宣讀書,范宣認為畫畫沒有用處;戴安道畫出「南都賦」衣冠、人物、宮室、鳥獸、山川、草木….,范宣「躍然從之」,從此重視繪畫。畫畫就是能創造出超乎現實的時空,易讓人領會那個特殊時空。不同的畫是一個一個不同的空間。懂得掌握畫理,你就能遨遊不同的宇宙空間(化境)。
郭熙他教你輕鬆的掌握畫理,「畫題」就在講這些,用簡易推宏遠:「春夏秋冬各有始、終、曉、暮之類,品意物色便當分解,況其間各有趣哉!」,品是往內找,所以叫品意,物是外在萬物,『品意物色』四字帶有遨遊宇宙的內涵。
品物出自周易乾卦彖辭:「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春夏秋冬加始終是六位(例如早春、暮春),春夏秋冬加曉暮是六位(例如早春曉景、早春晚景)。品意物色便包括縱橫大千;「大明終始」明白起源,更可返本歸真。從「畫題」這段話,不難理解郭熙是通曉易理的。
從四季體驗時間是明顯的,從三遠體驗空間也是明顯的。時間有春夏秋冬有曉暮,空間三遠:高遠、深遠、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用色與勢勾勒出複雜空間。
我們舉「畫題」中的例子,自能了解品意物色對畫畫或賞畫的助益:「春有早春雲景,早春雨景,殘雪早春,雪霽早春,雨霽早春,煙雨早春,寒雲欲雨…….;夏有夏山晴霽,夏山雨霽,夏山風雨,夏山早行,夏山林館,夏雨山行,夏山林木怪石,夏山松石平遠,夏山雨過……;秋有初秋雨過,平遠秋霽,亦曰秋山雨霽,秋風雨霽,秋雲下隴,秋煙出谷,秋風欲雨,又曰西風欲雨…….;冬有寒雲欲雪,冬陰密雪,冬陰霰雪,翔風飄雪,山澗小雪,四溪遠雪,雪後山家,雪中漁舍……」
掌握山水畫的遨遊樂趣,不只在前述郭熙的作品中可以找到,還有許多近道的畫家也是如此,以下從《宣和畫譜》中找到一些例子,作為本文的結束:
李思訓:『天寶中明皇召思訓畫大同殿壁。…夜聞有水聲,而明皇謂思訓「通神」之佳手。豈非技進乎道,而不為富貴所埋沒,則何能得此荒遠閒暇之趣耶?』(李思訓是唐宗室,卻不執著富貴,畫出荒遠空間。應該是在修煉的狀態中,才能技進乎道,上印天心)
盧鴻: 非泉石膏肓、煙霞痼疾、得之心、應之手,未足以造此。(盧鴻不願做官而隱居山林,是為了泉石煙霞。隱居修煉,對世俗之物掉頭不顧,才能專心畫好畫,得之心、應之手)
王維《雪溪圖》 |
王維: 自為詩云「夙世謬詞客,前世應畫師。」 (自知前世。)
杜子美作詩…稱維為「高人王右丞」 (高人是高於常人、不迷於世俗的人。)
至其卜築輞川,亦在圖畫中,是其胸次所存,無適而不瀟灑,移志之於畫,過人宜矣。
(修煉所擁有的瀟灑胸襟,移之在居,家如畫境;移之在畫,所畫也自然超過凡品。)
項容: 不知何許人,當時以處士名稱之。 (處士是不隨便與世俗相混的人、潔身自愛的人。)
張詢: 詢嘗畫雪峰危棧圖,極工。意其入蜀之所見也,然亦所以著戒,有臨深履薄之遺風云。 (畫家能畫出臨深履薄之意境,縱使不是修煉人也是在修煉的狀態中。)
關仝:尤喜作秋山寒林,與其村居野渡、幽人逸士、漁市山驛,使其見者悠然,如在灞橋風雪中、三峽聞猿時,不復有市朝抗塵走俗之狀。深造古淡,如詩中淵明、琴中賀若。非碌碌之畫工所能知。當時郭忠恕亦神仙中人也,亦師事仝授學,故筆法不墮近習。(深造之功與修煉無異)
關仝《關山行旅圖》 |
董源: 至其出自胸臆,寫山水江湖、風雨溪谷、峰巒晦明、林霏煙雲,與夫千岩萬壑、重汀絕岸,使覽者得之,真若寓目於其處也;而足以助騷客詞人之吟思,則有不可形容者。 (寓目其處,是從空中見到,如在天上遨遊)
范寬: 始學李成,既悟,乃嘆曰:前人之法,未嘗不近取諸物也,吾與其師於物者,未若師諸心。於是捨其舊習,卜居於終南太華,岩隈林麓之間。而覽其雲煙慘淡、風月陰霽,難狀之景,默與神遇,一寄於筆端之間,則千巖萬壑恍然如行山陰道中。(師諸心就是往內找)
范寬《谿山行旅圖》 |
王詵: 寫煙江遠壑、柳溪漁浦、晴嵐絕澗、寒林幽谷、桃溪葦村,皆詞人墨卿難狀之景,而落筆思致,遂將到古人超軼處。(畫題雋永)
常以古人所畫山水,置於几案屋壁間,以為勝玩。曰:要如宗炳澄懷臥遊耳。如詵者非胸中自有丘壑其能至此哉。 @ *
注釋:
註1.宗炳是慧遠的士俗弟子, 因仰慕欽敬而與慧遠遊,他入廬山追隨慧遠,終生不離乃師,慧遠死後,為他立碑誌銘者亦是宗炳。 宗炳善琴樂、好遊山水,屬於藝術氣質的人物,但事師至終,可見其信奉之忠誠,宗炳在劉宋時參加了一場形神論爭,著有《明佛論》;也繼承了慧遠「形盡神不滅」的思想。詳見林朝成「六朝佛家美學–以宗炳暢神說為中心的研究」,國際佛學中心第二期(1992.12出版)靈鷲山出版社出版,頁180-200
註2.宣和畫譜似乎很了解這對父子的差異,父道子儒。 宣和畫譜的寫作者,其實可能追隨過郭熙,所以很熟悉這個內幕, 宣和畫譜誇讚郭熙「其所謂『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長松亭亭,為眾木之表』;則不特畫矣,蓋近乎道歟。熙雖以畫自業,然能教其子思以儒學起家;今為中奉大夫,管勾成都府蘭、湟、秦、鳳等州茶室,兼提舉陝西等買馬監牧公事;亦深於論畫,但不能以此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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