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歐納多·達文西(五)《三賢士的朝拜》(下)
背景大致底定後,達文西用一個弧形把前景五分之三的面積跟背景區隔開;代表著耶穌誕生後的新世界。這是舞台上真正的主角——聖母子登場了。達文西把朝拜的眾多的人物,以聖母子為中心環繞式地展開。聖母和兩側跪拜的賢士呈現穩定的金字塔形,這是達文西慣用的凸顯聖者的構圖法;但他的巧思在於更複雜的螺旋狀構圖:從中央平靜的聖母開始,順著她的視線移動到聖嬰伸出手與賢士獻禮的接觸點上——這裡凝聚著眾人的注目與感動,也是畫面黃金焦點;而聖嬰、賢士與上方老者的手勢形成迴圈,並連帶著周圍人群牽引出一股漩渦式的向心力量,主宰了下方占整個畫面三分之二的主題部分。三個賢士的崇敬顯得莊重虔誠,聖母安詳慈愛地看著聖嬰,而聖嬰的神性使他對一切了然於胸,泰然地接受眾生的獻禮和禮拜。
這部分的人物繁多,互動緊密——每個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群體必有所關聯,而且姿態各異,絕無重複——因為畫家認為不應該在一個敘事畫作裡,有重複的人物動作(註十)。他在草稿中探究了不同的手勢、身體動作、神情,來揣摩人們面對聖嬰的各種情感和反應(註十一)。顯然達文西認同阿柏提(Leon Battista Alberti,1404–1472)在《繪畫論》中說的:「要透過身體的動作來了解靈魂的動作。」(註十二)他一直堅持這個理念,在未來的《最後的晚餐》中也如此實踐。
除了聖母子與三賢士之外,後方一個拿著像小蓋子的老者,可能是聖約瑟;還有一些人物不免引起好奇:畫面左右邊緣各有一個人物,左邊是一位沉思的老者;右邊則是一個轉頭朝外的年輕人。這兩人在作品中雖非主角,而達文西卻似乎多所著墨,是否有其特殊含義?特別是右邊的年輕人,從形貌而言很接近年輕時代的達文西,因此被認為很可能是畫家的自畫像。當時畫家經常有意把自己畫在作品中,如波提切利、吉蘭達優和後來的拉斐爾。達文西是否有意識地這樣做不得而知,但他似乎把個人容易分心、「心不在焉」特質也畫進去了:他手指向畫中的主題,好像要提示人們注意看,但又轉頭向外,跟畫外溝通。這是一個延伸畫面、增加想像空間的手法,但也可能像阿柏提所說的評論員(commentator)的角色(註十三),在畫中卻不屬於情節,但引導觀眾進入其中,關注畫中發生的事件。
構圖已經近乎是完美無缺,但是達文西只把大致明暗分布畫上,(陰影部分偏藍色,因為反映天空)(註十四),有的層次多一些,有的只是極薄的一層,然後就停筆了。其實離交件期限還有一年多,為什麼不畫了?一般的推測是,達文西遇到了難題。一四八〇年的手稿中透露,他已經在探究光線如何接觸眼睛和在眼球內成像的問題,對於光源照射與反射的問題在繪畫明暗處理上更是不可能忽視。他不想和當時畫家一樣概念性地處理光影問題,但是構思出來的如此複雜場面和眾多人物,沒有實際的觀察,如何接近真實又符合美感?科學方法能計算得出來嗎?以他的完美主義性格,知道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解決,更不可能草草交差了事;乾脆先擱置,然而他並未放棄。由於不願自己的心血如合約所說的被沒收,因此在次年出發前往米蘭發展之前,他把未完成品放到朋友家保存(註十五)。
瓦薩里說,達文西未完成畫作是因為碰到困境、眼高手低——他的構思「如此精妙,如此令人驚歎」而無法完美執行;「想體現他想像的東西時,他覺得他的手無法達到完美的地步。」另一位早期傳記作家洛馬奏也認為:「他一直畫不完手上的畫作,是因為他對藝術的想法太崇高了,別人眼中的奇蹟在他眼裡仍有缺陷。」
可以確定的是,這幅作品不僅宣告了達文西早已從維洛其奧的影響中獨立出來,自我風格已然成熟,而且構思大膽,所思考的繪畫問題遠遠超出同時代許多畫家,因此極具前瞻性與開創性——如果拿1495年由菲利皮諾‧利比替代達文西完成的同一題材《三賢士的朝拜》(註十六)來比較,可以證明這一點。達文西為自己未能完成作品也頗為苦惱,所幸在美術史上,他完全獲得了諒解。@
註釋:
(註十)達文西在後來的筆記本中寫道:「不要在同一個人物上重複同一個動作,不論是肢體、雙手還是指頭都不能重複;在一個敘事畫作裡,也不能重複同樣的姿勢。」
(註十一)這些草圖人形多是裸體的,應是採納了阿柏提的建言——藝術家應從裡到外建構出人體圖畫,先構想出骨骼動作,然後皮膚,然後才是衣著。
(註十二)外形表現內心的說法自古是有的。老普林尼讚美西元前四世紀底比斯畫家Aristides,說他是表達出實驗對象心性、感情、人格和熱情的第一人。阿柏提則在《繪畫論》裡強調「要透過身體的動作來了解靈魂的動作。」
(註十三)評論員是阿柏提在《繪畫論》中提到的。「如果畫家認為尊嚴會限制了對人物情感的傳達,阿柏提建議使用『評論員』的角色:『在一個敘事性故事(istoria)繪畫中,我喜歡看到有個角色是在勸告人們,並指出正在發生的事情;或者招手示意要人們來看;或以怒目警示,以防止人們試圖靠近;或者提點出危險或精彩的部分;或者邀請觀眾與故事中人們一起哭笑。因此,無論畫中人物彼此間或與觀者之間的互動,都是在於潤飾或闡明故事(istoria)。』在強調憤怒、恐懼、悲傷的基本情緒時,也加進其根本而重要的理念。不僅透視結構建立了畫作與觀者之間的空間聯繫,評論者的角色更建立二者在情感上的聯繫。畫中小宇宙中人的影像於是與真實大宇宙中的人有了關聯。」(譯自《Leon Battista Alberti On Painting,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John R. SPENCER》;Introduction)
(註十四)《達文西的筆記本——繪畫是怎麼回事》p.25:「介於黑色物體與眼睛之間的明亮大氣越厚,黑色物體顯得越藍。由天空顏色可見這一點。」Net and Books 出版。
(註十五)他把畫作交給他曾經畫過肖像的吉妮芙拉‧德‧賓琪的哥哥保管。
(註十六)聖杜納多的僧侶後來委託波提切利的門生菲利皮諾‧利比承接這件工作,1495年利比參考了達文西的部分構思再畫了一幅《賢士朝拜》。此畫和達文西未完成的作品都收藏於佛羅倫斯烏菲茲美術館,觀者可以前往比較兩者的差異。
——轉載自《》
(點閱【藝談】系列文章)
(點閱【雷歐納多·達文西 Leonardo da Vinci】系列文章。)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