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長河之上,漢唐軍威雄風遠播,有關它的傳說從未停止。敦煌石窟中琳瑯滿目的藝術瑰寶,仍在默默訴說著一千多年前的壯志豪情。那是莫高窟第156窟的一幅長達8米的壁畫,展現了一幕將軍出巡的盛景:
百餘人的軍樂、歌舞隊組成的儀仗隊,牙旗飄展,鑼鼓喧天,歌舞伎翩翩起舞。他們簇擁著一位紅袍白馬的唐朝將領,正在揚鞭過橋。金戈鐵馬,氣吞萬里,這幅畫面洋溢著開拓進取的精神和士氣。
這幅出行圖創作於中唐時期。繁華過盡,輝煌落幕,大唐開國百餘年後,開始從盛世走向尾聲。天寶十四年(755年),漁陽鼙鼓動地來,一場安史之亂,成為唐朝歷史的分界點。那麼,畫中的將軍是誰?敦煌又經歷了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
歸義軍時代
為了平定突如其來的叛亂,朝廷四處徵兵,將鎮守河西、隴右的大批良將精兵調往中原平叛。趁唐朝邊防空虛之際,青藏高原上的外族政權——吐蕃發兵大舉東侵。作為絲綢之路的咽喉,敦煌頓時變成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
儘管敦煌軍民抱著與城池共存亡的決心浴血奮戰十一年,卻終於在內無糧草、外無援軍的絕境下戰敗。敦煌淪陷於敵方,被吐蕃占領六十餘年。唯一慶幸的是,吐蕃統治者同樣是佛陀的信徒,敦煌的佛教事業未受損失,石窟的開鑿依然興盛,早期的藝術成果也得以留存。那麼敦煌接下來的命運又是如何呢?
唐大中二年(848年),敦煌世代為將的豪族張氏出了一位大英雄,名叫張議潮。他自幼目睹吐蕃的殘暴統治,憐惜漢人的痛苦處境,因此懷抱大志,等待機遇。此時他人到中年,見吐蕃國力衰退、內亂頻繁,毅然揭竿而起。張議潮聯合豪門氏族、佛門僧徒、豪傑義士等正義力量,首先在沙州發動起義。
義軍與吐蕃軍隊開戰,城中漢族百姓紛紛響應,終於擊潰吐蕃兵力,重新奪回沙州,繼而收復瓜州。張議潮在打勝仗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穿越仍屬吐蕃控制的河西走廊,向唐王朝報捷。
同時,他以敦煌為駐地,整飭軍隊,繼續東進。隨後義軍成燎原之勢,連續收復河西十一州。大中五年(852年),張議潮已收復涼州外的大部分河西失地,因而他又派出更大規模的使團,攜帶十一州地圖再入長安報捷,表明盡忠為國、收復西北的決心。
奉土歸唐的張議潮,在西北重振大唐軍威,立下汗馬功勞。朝廷在沙州置歸義軍,授張議潮為歸義軍節度使,統領河西、隴右十一州的軍政大權。歸義軍相當於唐朝西北邊境的一個藩鎮,張議潮是真正的主宰者,敦煌在中唐至宋初進入了全新的歸義軍時代。那幅壁畫的主角正是張議潮,展現的是他率軍出擊吐蕃收復河西的威武時刻。
唐咸通二年(861年),張議潮克復涼州,奏報朝廷,至此,河西故地全部收復。朝廷又在涼州設置節度使,由張議潮兼任。河西歸義軍政權具有很高的獨立性,張議潮推行一系列政策整頓河西,全面恢復唐制,發展農業,使得敦煌經濟迅速恢復,歸義軍政權也盛極一時。咸通八年(867年),張議潮入質長安,政務交由侄子張淮深。
在張淮深執政後期,由於外族部落的吞併、張氏家族的內鬥等,歸義軍的領地不斷縮水,僅轄瓜沙二州,節度使也不復張議潮時期的聲望。唐朝滅亡後,歸義軍變成了西域外邦,一度嘗試獨立建國,但很快恢復藩鎮制度,這時的節度使大權由曹氏接管。
曹氏時期的歸義軍,努力在外交方面尋求生存空間:與周邊少數民族聯姻,取得政治、軍事上的支持;努力恢復和中原王朝的宗藩關係,藉助內地的力量震攝西域諸國。最終在北宋初期,歸義軍政權被西夏國所滅。統領敦煌近二百年的歸義軍政權,在轟轟烈烈的開局之後,最終黯然湮沒在大漠黃沙中。
石窟風貌
歸義軍政權表面上是一方霸主,實際上卻是外族大融合海洋中的一片孤島,失去強大的中原王朝的支持和護佑,最終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然而,當中原朝廷衰微時,北方大部分地區被外族占領,敦煌是唯一保持漢族政權的地區,維繫著中原王朝的聯繫。歸義軍有過它的輝煌時刻,延續了盛唐氣象中剛健雄渾的風骨。
而它的張氏和曹氏統治者,都是虔誠的佛教徒,他們利用自身的政治力量和家族勢力,推行崇佛政策,積極參與石窟的營建,引領了古代敦煌開鑿石窟的最後一個高峰。張氏家族統治敦煌約六十年,平均每年都要修建一座石窟,莫高窟中留存洞窟約六十個;而曹氏政權時期,也有約五十五個洞窟留存。
歸義軍時期的石窟,雖然跨越晚唐、五代、北宋三個朝代,但因政權相對對立,石窟藝術保留了一貫的特色。以洞窟形制來說,最典型的是中心佛壇窟。主室外有寬而長的甬道,主室略呈方形,中央偏後的位置設有佛壇,前有登道、後有背屏直達窟頂,壇上供奉佛與弟子塑像。這類洞窟普遍規模宏大,為一代之風氣,反映出豪族世家特別是歸義軍統治者的強大實力。
這一時期的洞窟,從藝術成就來說,普遍不及盛唐的高度,但也有自己的創新之處。比如洞窟外依山岩而建的木構窟簷,兼具保護與裝飾作用。莫高窟現存最早的窟簷建築,就在張氏歸義軍時期的第196窟外,雖經千百年風雨侵蝕,仍然殘存部分構件。
曹氏時期的窟簷更為完整,整體呈現出四柱三開間的形態,正中開門、兩側開窗,簷柱下有懸挑出崖面的木梁與木板組成的棧道。根據勘測,莫高窟上約有三百個洞窟修建有窟簷,可以想像當年莫高窟上窟簷參差、棧道相連的壯觀景象。
曹氏時期,敦煌民間出現「畫行」,曹氏還仿照中原王朝,設立官辦「畫院」,網羅大量優秀的石匠、塑匠、畫師等,推動造像藝術的發展。五代時期,敦煌成為與南唐、後蜀齊名的中華早期宮廷畫院的又一濫觴地。因而,這時的敦煌石窟,多由畫院負責營建,製作精良而且風格鮮明。
從造像藝術來看,最突出的一點是為高僧造像。這與僧侶在歸義軍時期的崇高地位有關。在張議潮起事時,高僧洪辯就率僧眾參與其中,其弟子悟真不僅參與起義,還受命出使長安,因而他們與歸義軍的關係非常緊密。張議潮設立河西都僧統司,統領所有佛教事務,洪辯就是第一任都僧統,洪辯之後便是悟真。
這兩位高僧的形象,就經常出現在洞窟之中。比如莫高窟第17窟,塑有洪辯和尚的禪定像,眉目栩栩如生,堪稱代表作;在繪製《張議潮出行圖》的莫高窟156窟西龕下方,有一排供養人像,居於中央的兩位比丘供養像,據考證正是兩位高僧的畫像。
壁畫題材仍然流行經變畫與故事畫,但是許多一改盛唐時期整壁一鋪大型壁畫的風格,在一面牆壁表現多鋪壁畫。另外,供養人畫逐漸成為壁畫主要內容,占據甬道及主室的重要牆面,供養男子多為達官貴人,女子多為盛裝貴婦。他們按照家族輩分依次排列,彷彿是家族聚會,在禮佛的同時顯耀門庭,使佛窟更具家廟與明堂性質。
可以看出,歸義軍時期的石窟藝術更加寫實和世俗化。
出行畫卷
敦煌石窟的壁畫內容非常豐富,不僅有佛畫、經變畫、故事畫為主體的佛教題材,還有許多表現歷史、人情、社會風貌的世俗題材。歸義軍時期的洞窟,首次出現了出行圖形式的供養人像,表現反映窟主的身分特點與古代生活場景,真實而富有歷史價值。
根據當今學者的統計,敦煌石窟中共有五組出行圖,全部集中於歸義軍時期。其中,莫高窟第156窟的「張議潮統軍出行圖」就是此題材的發端和代表作。這幅壁畫以宏大的橫卷形式展開,從主室南壁下部一直延伸到東壁南側,展現了以張議潮夫婦為主體的二百多身人像,再現了張議潮進擊吐蕃的行軍場面。
這幅壁畫人物眾多、身分龐雜,主要可分為三組:樂舞儀仗先導,張議潮像居於中心,輜重後勤部隊扈從。儀仗隊中,前有鼓、角手開道,依次跟隨武騎、文騎各兩隊。文武騎隊之間,有樂舞一組,八位舞伎舒展長袖,跳著飄逸豪放的舞蹈,旁邊有樂師們擊鼓奏樂,襯托軍隊的龐大陣容和赫赫威儀。之後還有執旌旗的兵士與騎兵。
壁畫中段表現了節度使旌節。旌節是古代使者所持信物,是個人身分、地位的象徵,唐朝的節度使持雙旌雙節。壁畫以「雙節」騎士為中心,前有六纛大旗、旌旗、小幡,後有「銀刀官」與「衙前兵馬使」的騎隊。前導後衛的旌節儀仗,莊嚴而壯觀,表現出張議潮身分之尊以及他對中原王朝的忠義之心。
旌節儀仗之後,騎著高頭大馬的張議潮便隆重出場了,其形體比其他人都要高大,前後皆有侍從衛護。他戴幞頭、著紅袍,正行至橋頭。整個出行隊伍旌旗飄揚,延綿浩蕩,充分展現了義軍嚴整的軍儀和威武的雄風,也記錄下晚唐時期那段雄壯昂揚的歷史。
與張議潮相對的,是夫人宋氏的出行圖,繪於北壁和部分東壁。畫面同樣豐富多彩,前有歌舞百戲,後有侍衛僕從,宋夫人在當中頭戴金釵,騎馬而行,展現出將門親眷的尊貴與颯爽英姿。
曹氏政權時期,莫高窟的第100窟也出現了規模更大的「曹議金夫婦出行圖」,占據了主室四壁下方,總長三十多米。供養像以西龕正中為界對稱分布,南壁為以曹議金為中心的男子出行隊伍,北壁為其回鶻夫人「天公主」為中心的女眷隊伍。畫面中同樣出現了角鼓、舞蹈、車馬等儀仗,只不過不再是戰爭場面,而是展現曹氏一族在莫高窟禮佛的情景,風格上更為穩重華麗。
唐朝的安史之亂有如一道分水嶺,劃分出盛唐與中晚唐的界線,也影響了敦煌的政治、軍事、人文、藝術等方方面面,當地的佛教石窟藝術也呈現出不同的樣貌。歸義軍時代,佛教越發朝著民俗方向發展,幾乎歷任節度使都會開鑿自己的功德窟,推動敦煌石窟的中興。
在歸義軍沒落之後,大唐盛世的最後一絲餘蓄消散無形,敦煌也隨之失去了往日輝煌磅礴的氣象。那些價值連城的藝術瑰寶,逐漸封存於歷史的記憶中,等待著千年後再度令世人驚歎的時刻。@*#(本系列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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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憲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