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一千四百年前,日本九州太宰府的「大宰帥」、著名的和歌詩人(歌人)大伴旅人[1]招待九州官員32人一同賞梅飲宴,以梅為題吟詩賦歌。當時,大伴旅人集合了賓客所詠的32首梅花和歌,並以漢語詩寫了序言——《梅花歌卅二首.并序》[2](以下簡稱《梅花歌.序》)。其序中的詩詞「初春令月,氣淑風和」被引用為「令和」,成了日本第248個年號。
熟悉翰墨篇籍的人,早發現「初春令月,氣淑風和」一句和漢代張衡《歸田賦》首句「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似曾相識!想像回到當年太宰府賞梅歌詠的時空,觀其展現的情境、意趣的生命美學,顯然是和東晉王羲之的蘭亭宴相契合的。實際的表現又有哪些相似呢?
大伴旅人的詩歌情感洋溢,對人、事的詠懷詩是其特色,「令和」所出的《梅花歌.序》就是純粹的漢詩文的作品,其中展現深厚的中華傳統文學(漢文學)的素養和觸發。《梅花歌.序》的創作底本和觸發就是來自於王羲之的《蘭亭集序》[2]。
蘭亭宴情懷 傳東瀛留後世
王羲之在江南擔任會稽內史(太守)時,於晉穆帝永和九年(西元353年)曾主持了一次留名史傳的曲水之宴。包括謝安在內的41位東晉群賢雅士在曲水邊祓禊、飲宴賞景、流觴賦詩。這天地人合一發抒生命情懷的曲水之宴、這樣的詩境美學遠傳東瀛日本。
據《日本書記.卷第十五》,日本宮廷中在五世紀(約當東晉之後的南北朝時代)就有曲水宴的記載。那是顯宗(西元450~487年)在位的三年期間,每年都舉行了春天的曲水宴。這種風尚到了奈良時代(西元710~794年,約當盛唐到中唐)和平安時代(西元794~1185年,約當中唐到南宋初期),在日本貴族之間更是盛極一時。可以說,王羲之的曲水宴流觴賦詩的情與境,醞釀了大伴旅人《梅花歌.序》的時空。
在西元730年的初春時節(正月13日),梅花綻放,日本太宰府帥大伴旅人舉行了一次賞梅賦詩的宴集。梅花疏影自古傳香,也是日本園林必栽的古雅之色。初春時,天未解寒,曲水可能猶不能泛舟;其時,觀賞梅花迎早春,亦是振奮人心的勝景。
是時統帥九州的太宰府,也負責接待中國的來日使節團。大伴旅人本人有著深厚的中華文化素養,是嫻熟漢文創作的詩人、歌人。他對於王羲之蘭亭宴之酣暢淋漓的情懷,豈能無動於衷!在這樣天、地、人相合的情境中創出的《梅花歌.序》,展現了哪些恰似中國文學的美學呢?
天人契合 曲水情懷流東瀛
大伴旅人的《梅花歌.序》的形式和作法、意趣和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有許許多多相似之處。這裡來稍稍品味一下。
《梅花歌.序》首先說明了宴會的時、地一如《蘭亭集序》:
天平二年正月十三日,萃于帥老之宅,申宴會也。于時初春令月,氣淑風和。
(《蘭亭集序》: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脩稧(禊)事也。」……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從天地人的交會,遠近交錯、情景交融的構篇,到詠物抒懷的意趣來看,也與《蘭亭集序》如出一轍。
蘭亭集序從大處寫山、水,讓大自然非常流暢地與人的懷抱交融:
「崇山峻嶺,茂林脩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
(崇山峻嶺中到處是茂密的林木和修長綠竹,清流和處處湍急的水瀑在左右映襯山林美景,我們從河中引水作成流觴的曲水,大家順著曲水而坐。)
《梅花歌.序》歌詠粉梅、蘭香,「加以曙嶺移雲,松掛羅而傾蓋……蓋天坐地,促膝飛觴」(遠處山嶺上雲朵遊移,玩著虛實的光影變化著山嶺的美景;披掛著鳥羅的高大松樹好像是一把擎天蓋;……我們坐在天地間,玩著曲水流觴的遊戲,促膝而歌)。
王羲之《蘭亭集序》和大伴旅人的《梅花歌.序》同有「流觴」、「飛觴」的雅趣遊戲,一曲流水相承傳,扮演著穿針引線的作用。
在兩個時空中最重要的悠趣就在於詠物抒懷、與天地契合的暢快自在。
大伴旅人賞梅謳歌:「忘言一室之裏,開衿煙霞之外」
(敞開心胸,友人相聚一室無所不談;敞開胸襟融入大自然之中,忘情於煙霞美景之外)。
其「淡然自放、快然自足」的情懷,顯然附和了王羲之酣暢神遊物外的生命美學:
「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
(友人間能聚在一室暢談志趣、懷抱;或將生命寄託於山水,神馳天地)。
中國古人非常崇尚天人合一,白日放歌、秉燭夜遊,各種各樣的遊賞古來就有,胸懷大自然的美景又超然形骸之外的神遊,是中華古人與天地契合的一種生命美學。王羲之在曲水畔的蘭亭宴上,遊目騁懷,為宇宙存在之浩瀚作註腳,為今昔感懷之契合而興歎。所以他留下了群賢所作的《蘭亭詩》集、為之作序,或可使後人尋得共振的生命情懷,遇得契合的欣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
人生長短不在我,古往今來之間有多少生命逝去了!不管相識不相識,不管今昔,雖然生存的社會殊異,生存於浩瀚天地之間的生命,苟能得情志相投、契合為一,就讓我們為這難得的、超脫有限生命束縛的契合來放歌抒懷吧!大伴旅人也在序的結語說:「詩紀落梅之篇,古今夫何異矣!」(用詩來紀錄梅花的篇章,古今之情趣相通啊!)洋溢著王羲之感動於契合的生命美學氛圍。
歷經幾多代,雖然世殊事異,王羲之蘭亭宴留下的天人合一的生命美學情懷,影響後世深遠。中華傳統文化的美好歷久彌香。於今,日本的新年號「令和」的內涵著實散發著來自傳統中國文化之美。
據日本官方內閣說法,「令和」新年號祈願帶來美好和平的未來,祈願這一代人的夢想能開花實現。梅花的傲寒迎春是中華民族的標記!天地有了梅花精神便不同!回顧這一世紀來是誰在戕害、毀滅中國的傳統文化?是誰摧殘了中國人夢想的花朵?是那切斷了中國人和傳統文化臍帶連繫的紅魔邪靈!能否找回傳統文化精神的初心?能否回到天人契合之境?都關係著中華文化之香能否再久傳。
-註-
[1] 大伴旅人(西元665年-731年,おおとものたびと,Ōtomono Tabito)出身名門,是日本奈良時代的政治家、戡亂大將軍、歌人,兒子是著名的歌仙。他在西元724年-730年之間出任大宰帥,至九州的大宰府赴任,與另一位貴族歌人山上憶良共同形成了「筑紫歌壇」。他在《萬葉集》中留下的詩歌大抵作於這個時期。
[2] 大伴旅人《梅花歌卅二首.并序》:
天平二年正月十三日,萃(*聚集之意)于帥老之宅申宴會也。
于時,初春令月,氣淑風和。梅披鏡前之粉,蘭薰珮後之香。
加以,曙嶺移雲,松掛羅而傾蓋,夕岫結霧,鳥封穀而迷林。庭舞新蝶,空歸故鴈。
於是,蓋天坐地,促膝飛觴。忘言一室之裏,開衿煙霞之外。
淡然自放,快然自足。若非翰苑,何以攄情(*抒情)。
詩紀落梅之篇,古今夫何異矣。宜賦園梅,聊成短詠。
[3] 王羲之《蘭亭集序》: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蔭之蘭亭,修禊事也。
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
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繫)之矣!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
故列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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