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很近,在川邊、在樹梢,在櫻花的懷裡。春陽暄暄,一夜東風發千樹,千白萬粉總是櫻。從春分到清明是櫻花最爛漫的花季。
人道是,花無十日紅,繽紛的櫻花,無視於短促的花期,盡情綻發,無日不春風。緋寒櫻花、彼岸櫻、染井吉野櫻、山櫻、一葉櫻、普賢象櫻、關山櫻、鬱金櫻、垂枝櫻、御衣黃櫻……各種櫻花盛放,雪白、緋紅、粉嫩、粉紅、深粉紅、淺黃、黃綠,淺淺深深、深深淺淺,漫天鋪地,交織出天地間的錦繡。
櫻木有觀賞的、也有食用的,品種不同,各有特色:櫻花木開櫻花;櫻桃樹結櫻桃;櫻桃美味;櫻花綺麗。說到櫻花,現代人多知道日本有許多賞櫻花的名勝地。雖然櫻花並不是日本特有的,在日本的確形成了特有的櫻花文化,然而,追索源頭可以上溯日本文化中的慕唐風(愛慕中土文化的泛稱)。
中華民族的櫻桃文化
東漢的《說文解字》記錄,「櫻」,果名,櫻桃也。鸎(鶯)這種鳥特別愛含食櫻桃,所以櫻桃一名「鸎桃」,又名「含桃」。南北朝文學家庾信詩句「樹宿含櫻鳥,花留釀蜜蜂」,唐代李乂的詩句「谷鳥含櫻入賦歌」都是描寫鶯鳥含食櫻桃的情景。
櫻桃很美味,早就被我中華民族的先人、皇室用來祭祀宗廟先祖。《禮記·月令》說到「羞以含桃,先薦寢廟」。古人在四季收穫農作嘗新時,都先奉獻祭祀,表現了誠敬天地、先祖的禮儀精神。因為櫻桃樹結果領先於百果,「櫻桃之為樹,先百果而含榮」(後梁宣帝《櫻桃賦》),所以就秉承了一份祭祀的使命和榮光。
櫻桃賜百官
唐代王維有一首《敕賜百官櫻桃》詩[1] ,這首詩寫了以櫻桃獻祭宗廟的傳統,也表現了傳統文化中君君臣臣的深厚情義,同時又呈現了「嘗櫻」和中醫食療的豐富內涵。
《敕賜百官櫻桃》
芙蓉闕下會千官,紫禁朱櫻出上闌。
纔是寢園春薦後,非關御苑鳥銜殘。
歸鞍競帶青絲籠,中使頻傾赤玉盤。
飽食不須愁內熱,大官還有蔗漿寒。
彼時,眾官聚集在皇宮門前兩旁的雙闕(胭樓)下,漢宮內上林苑中的櫻桃木高高傍著上闌觀(觀名),樹上顆顆紅熟的櫻桃灼灼泛光。成熟的櫻桃被採摘下來,在春祭中進獻了宗廟神主,御苑中的鶯鳥失去了含桃的機會,恐怕在一旁也要流口水吧。
春祭後,陪祭的高官騎乘鞍馬競帶著內裝朱紅櫻桃的青絲箱籠回程了,內廷使官頻頻把皇上用來頒賜給其他官員的櫻桃傾倒入赤玉盤中,積成了晶紅玉山。櫻桃對身體很有助益,盡情飽食櫻桃也不須愁煩傷身或體內過熱唷,宮中膳食官還備有生蔗漿給人除熱。王維這首《敕賜百官櫻桃》詩,展現了大唐盛世的泱泱之風,也能讓讀者感受到君愛臣的情義。
在《本草綱目.果之二》從中醫學的食療觀點,對《敕賜百官櫻桃》這首詩的後二句有回應、註解,「王維詩云︰飽食不須愁內熱,大官還有蔗漿寒。蓋謂寒物同食,猶可解其熱也。」在《本草綱目.果之五》又寫道:「蔗漿消渴解酒,自古稱之」。中華古人早知道甘蔗生漿性冷,可以消熱、消渴、解酒。櫻桃益氣,多食無損身體。
唐代名醫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藥方》上說道︰「櫻桃:味甘、平、濇。調中益氣,可多食,令人好顔色、美志性。」櫻桃能養血活血,從臨床醫學來看,櫻桃含有花青素,能降低發炎的幾率、有效緩解關節疼痛,具有保健功效。
曲江宴 櫻桃宴
唐代時,春榜進士和朝廷官員,常在長安東南的曲江亭舉行慶宴,稱為「曲江宴」、「題名席」。曲江泛舟、賞春,慶賀金榜題名,真是人生難逢的良辰美景。春榜曲江宴時正逢櫻桃成熟可嘗新,所以這慶賀新科進士及第的宴席便稱為「櫻桃宴」。
五代漢.王定保《唐摭言.卷三》就這麼寫:「新進士尤重櫻桃宴」。明末淸初蘇州「真才子」文學家尤侗也有「曲江宴,櫻桃畔,爭看紫騮白面」的詞句(《喜遷鶯令賀李丹壑秋捷時年十六歲》),側寫了紫騮白面新貴——駿馬上英姿煥發的新進士們的櫻桃宴。
除了新貴進士的曲江櫻桃宴,唐代皇帝,在黃曆三月上巳日也賜宴曲江,曲水流觴,羣臣賦詩,一時風雅發發。 如在唐文宗《上巳日賜裴度》詩中「題註」寫到了「上巳曲江賜宴,羣臣賦詩」。當時裴度拜中書令,因為病重未能出席曲江宴,文宗賜詩裴度,並令內庭中使送上御札書信,許他病好時,不管什麼日子都能入內晉見,君臣間情義深重。遺憾的是,內使到,裴度的人生恰也謝幕。[2]
祓禊宴蘭亭 情懷傳後世
三月上巳日是黃曆三月中的第一個巳日,這日子大約落在春分前後,人間春色已十分。春花,早櫻已經開了,正是郊遊踏青、沐浴祓禊的好時節。城民踏青郊外水岸,祓禊賞景;春花天真爛漫,舒放人心。
春日祓禊這種風俗早在《詩經》中就有詩篇《鄭風.溱洧》記俗,漢代也盛行[3] 。暢快春遊與天地和合,這也是中華古人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之一。
在晉代時將春日祓禊日期固定在黃曆三月三日。文人雅士在祓禊的同時,在曲水邊飲宴賞景,流觴賦詩[4] ,發抒了生命情懷。大書法家王羲之的代表作《蘭亭集序》,就是在晉穆帝永和九年(西元353年)曲水宴時流觴賦詩的詩集序言。[5]
這是一次山明水秀的曲水宴,王羲之遊目騁懷,為宇宙之浩瀚作註腳,為今昔興懷的契合而感銘——「後之視今, 亦猶今之視!」的確,歷經幾多代,雖然世殊事異,王羲之《蘭亭集序》留下的曲水流觴賦詩的情懷,影響後世深遠,甚至遠及東瀛日本。日本貴族的曲水庭園之宴追隨著中土的風雅。
櫻花情 中土東瀛曲水會
在日本國歷史文獻《日本書記.卷第十五》中看到最早的曲水宴記載是在五世紀(約當東晉之後的南北朝時代),顯宗天王(西元450~487年)元年、二年、三年,連續三年都有記錄:「三月上巳,幸後苑,曲水宴」,第二年時還記錄了喜集公卿大夫為宴。
日本奈良時代(西元710~794年,約當初唐到中唐)和平安時代(西元794~1185年,約當中唐到南宋初期)期,宮廷中盛行曲水流觴[6]之宴,貴族們泛舟於宮中曲水庭園,於曲水、池上,賞花觀月,曲水邊上櫻花絢爛助興。現在日本京都南城宮、福岡縣太宰府天滿宮每年還重現平安時代的宮中曲水宴。
三月上巳遊目騁懷賞山水、賞百花,桃花、李花、杏花正當時,櫻花也不缺席。唐代大曆初年進士、居住在長安的劉商的詩中,傳達出上巳佳期的櫻花影:
踏青看竹共佳期,春水晴山祓禊詞。
獨坐郵亭心欲醉,櫻花落盡暮愁時。
——《上巳日兩縣寮友會集時主郵不遂馳赴輒題以寄方寸》
曲水流觴賦詩賞花,這種融入春天、抒放身心的幽緻雅興,經過朝鮮半島傳到了東瀛日本後,大放絢彩。曲水邊賞櫻花,成了日本櫻花季的定影——水畔櫻花,水中倒櫻,上下映帶,又像櫻花的前世今生,疊映在不同的時空。鏡花水月中,牽引著源自中土的曲水宴、櫻花情隱隱若現!
櫻花一樹,花開花落間揉合了纖柔和壯美,在日本放異彩,其仙名又回傳中土。元末明初文、史學家宋濂[7] 的《櫻花》詩就記了一筆,其筆下的櫻花如雪吹香:
賞櫻日本盛於唐,如被牡丹兼海棠。
恐是趙昌[8] 所難畫,春風纔起雪吹香。
——《櫻花》
明代著名的詩書畫家、「吳中四才子」之一的祝允明與日本僧人唱和,歌詠了日本櫻花,留下一首詩。他形容櫻花是蓬萊仙山奇異的花卉,自仙界下凡,花如剪雲似雕雪:
剪雲雕雪下瑤空,綴向蒼柯翠葉中。
晉代桃源何足問,蓬山異卉是仙風。
——《和日本僧省佐詠其國中源氏園白櫻花》
纖纖櫻花姿,染出雲雪高情。仙風映帶曲水流觴賦詩的雅韻,穿梭古今異土間,在文化傳播與交流濡染的角色上[9],丰姿異綻賽百花。
-註-
[1] 時在天寶年間,王維為文部郎中,即吏部郎中。
[2] 唐代文宗皇帝《上巳日賜裴度》題註:裴度拜中書令,以疾未任朝謝。上巳曲江賜宴,羣臣賦詩,帝遣中使賜度詩,仍賜御札曰:「朕詩集中要有卿倡和詩,故令示此,卿疾未差,可異日進來。」御札及門而度薨。
[3] 《詩經.鄭風.溱洧》篇講鄭國有風俗,三月上巳日,人們在溱、洧兩水之上招魂續魄,持蘭草,祓除不祥,也就是漢代的「祓禊」。
漢代時在上巳日有祓禊的傳統——到水邊在水邊戒浴、潔身,以除不祥。《後漢書.禮樂志上》,講仲春之月禮儀:「是月上巳,官民皆絜(潔)於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痰為大絜。」「絜」是指天地陽氣布暢,萬物皆出,始絜之矣。
[4] 魏晉南北朝時把上巳之辰定在三月三日,文人雅士在祓禊的同時,舉行曲水流觴的遊戲,讓酒杯順曲水而流,停在誰前方誰就飲一杯酒、作一首詩。
[5] 晉穆帝永和九年(西元353年),王羲之任職會稽內史(太守)。那年三月初,年少的、年長的群賢41人聚會於崇山峻嶺、茂林脩竹間的會稽山陰蘭亭舉行曲水宴。引得激湍清流作為曲水,群賢列坐水邊流觴賦詩,集成《蘭亭詩》,王羲之為詩集寫了序言——《蘭亭集序》。
[6] 奈良的平城京左京三條二坊的宮跡庭園、平城宮東院庭園是代表性的曲水庭園。進入平安時代(西元794~1185年)前期還留有這種風尚,日本岩手縣平泉的毛越寺的曲水庭園就是這時代的遺跡。
[7] 宋濂,明初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方孝孺之師,曾任翰林、修《元史》。
[8] 趙昌(959年~1016年),活躍於中國北宋真宗大中祥符(西元1008~1016年)時期著名的花果、草蟲、林禽畫家。
[9] 日本江戶時代傳出了一種名貴稀有的櫻花品種「御衣黃」,這種櫻花貴在顏色的稀有。「御衣黃」穿著淡綠黃色花瓣的黃御衣,好像穿著王室貴族的衣袍,希世珍品貴氣逼人。「御衣黃」這個名字和唐代時的富貴牡丹花種同名。詩人秦觀《春詞絕句五首之三》描寫了盛放的富貴「御黃」(「御衣黃」的簡稱),挽著似水流年,連繫著兩廂情:都城春富百花披,長憶人歸駐馬時。淺色御黃應好在,為誰還發去年枝。清鈕琇《觚賸·牡丹述》:「御衣黃,俗名老黃,曉視甚白,午候轉為淺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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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方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