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扮」是戲劇的要素之一。我國自從優孟為孫叔敖衣冠,巫覡為〈九歌〉中的神靈以來,已啟戲劇妝扮的先聲。戲劇的妝扮,演員的性別和所飾演的人物,不必求其一致﹔也就是男可以扮女妝,女可以扮男妝;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但若考其源起,觀其時代風氣,那麼對於我國古典戲劇的了解,必然有所助益。
(一)男扮女妝
戲劇的演員稱作優伶,男優與女優,究竟孰先孰後,已經很難考察。《禮記‧樂記》有一段魏文侯和子夏討論音樂的對話,子夏說:
今夫新樂進俯退俯,姦聲以濫,溺而不止;及優侏儒,獶雜子女,不知父子。樂終不可以語,不可以道古﹔此新樂之發也。
注云:
獶,獼猴也。言舞者如獼猴也,亂男女之尊卑。獶或作優。
可見「優侏儒,獶雜子女」是「新樂」較之「古樂」的特色之一。我國戲劇的音樂必擺脫穿上道德外衣的「雅樂」,即此已可見其端倪;同時也可以看出男優、女優的起源都相當早。但若以史傳所記載的優施、優孟、優旃看來,則先秦的男優似乎較女優為活躍。
明胡應麟(一五五一~一六○二)《少室山房筆叢》引楊用修之語云:
漢〈郊祀志〉優人為假飾妓女,為後世裝旦之始也;然未必如後世雜劇、戲文之為,緣其時郊祀皆奏樂章,未有歌曲耳。
遍查《漢書‧郊祀志》,成帝時,匡衡但云「紫壇有文章采鏤之飾及玉、女樂」,並無優人為假飾伎女之事,楊用修蓋一時誤記,或別有所據。若楊氏之語可信,則男扮女妝已始於漢代。《魏書‧齊王芳紀》裴注引司馬師廢帝奏云:
(帝)日延小優郭懷、袁信等,於建始芙蓉殿前裸袒遊戲,使與保林女尚等為亂,親將後宮瞻觀。又於廣望觀上,使懷、信等於觀下作「遼東妖婦」,嬉褻過度,道路行人掩目,帝於觀上以為讌笑。
郭懷、袁信既作「遼東妖婦」,則為男扮女妝無疑。崔令欽《教坊記》云:
《踏謠娘》,北齊有人姓蘇,䶌鼻。實不仕,而自號為「郎中」。嗜飲,酗酒﹔每醉,輒毆其妻。妻銜怨,訴於鄰里。時人弄之:丈夫著婦人衣,徐步入場行歌。每一壘,旁人齊聲和之,云:「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以其且步且歌,故謂之「踏謠」﹔以其稱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則作毆鬪之狀,以為笑樂。今則婦人為之,遂不呼「郎中」,但云「阿叔子」﹔調弄又加典庫,全失舊旨。或呼為「談容娘」。又非。
宋曾慥《類說》、樂史〈楊太真外傳〉亦作《踏謠娘》。唐韋絢《劉賓客嘉話錄》、段安節《樂府雜錄》、後晉劉昫《舊唐書》、宋陳暘《樂書》皆作《踏搖娘》。此劇初時由「丈夫著婦人衣」搬演,則為男扮女妝;再由其且步且歌及稱冤如《御覽》所謂「乃自歌為怨苦之辭」看來,顯然已是合歌舞用代言體演故事的戲曲小戲,不止曲白兼備,而且隱然有旦、淨、眾等腳色。又《隋書‧音樂志》云:
(北周)宣帝即位,而廣召雜伎,……好令城市少年有容貌者,婦人服而歌舞。
又云:
大業二年,突厥染干來朝,煬帝欲誇之,總追四方散樂,大集東都。……伎人皆衣錦繡繒綵,其歌舞者多為婦人服,鳴環佩,飾以花眊者,殆三萬人。
又《樂府雜錄》「俳優」條云:
武宗朝,有曹叔度、劉泉水,鹹淡最妙;咸通以來,即有范傳康、上官唐卿、呂敬遷等三人。弄假婦人,大中以來,有孫乾、劉璃缾。近有郭外春、孫有熊。
又唐人王翰〈觀孌童為伎之作〉一詩:
長裙錦帶還留客,廣額青娥亦效嚬。共惜不成金谷妓,虛令看殺玉車人。
由「留客」、「效嚬」觀之,當為戲劇之搬演,而非止於歌舞的演出。以上四段材料,或謂「婦人服」,或謂「弄假婦人」,都可見係男扮女妝。前二者屬歌舞,後二者屬戲劇。時代則北周以迄隋唐。又清張玉書《佩文韻府》「白眼諱」條,引自唐無名氏《玉泉子》,乃唐朝宰相崔鉉家中逸事:
崔鉉之在淮南,嘗俾樂工集其家僮教以諸戲。命閱于堂下,與妻李氏坐觀之。僮以李氏妬忌,即以數僮衣婦人衣,曰妻曰妾,列于傍側,一僮則執簡束帶,旋辟唯諾其間,久之戲愈甚,悉類李氏平昔所嘗為,李怒罵之曰:「奴敢無禮,吾何嘗如此。」僮指之且曰:「咄咄赤眼作而白眼諱乎。」鉉大笑,幾至絕倒。
所云「以數僮衣婦人衣」,則後世孌童裝旦,已見於此。
周密《武林舊事》卷四〈雜劇三甲〉所紀「劉景長一甲八人」中有「裝旦孫子貴」一人。根據耐得翁《都城紀勝》「瓦舍眾伎」條、陶宗儀《輟耕錄》卷二十五「院本名目」條,宋雜劇、金院本每一甲通常五人,「裝旦」或「裝孤」乃臨時加入,非屬正色。而由「裝旦孫子貴」看來,則為男扮女妝無疑。《永樂大典戲文三種‧張協狀元》一劇有云:
(旦)奴家是婦人。(淨)婦人如何不扎腳?(末)你須看他上面。
此劇錢南揚《宋元南戲百一錄》考訂為南宋時九山書會所編,可見南宋戲文和宋雜劇一樣,都有男性扮演旦腳。
元雜劇似乎沒有男扮女妝的記載,明代則由於左都御史顧佐在宣德三年奏禁歌妓,於是席間用孌童「小唱」及演劇用孌童「妝旦」,便應運而生。《萬曆野獲編》卷二十四「男色之靡」條云:
習尚成俗,如京中小唱,閩中契弟之外,則得志士人致孌童為廝役,鍾情年少狎麗豎若友昆,盛於江南。
又卷二十五「戲旦」條云:
自北劇興,名男為正末,女曰旦兒。……所謂旦,乃司樂之總名,以故金、元相傳,遂命歌妓領之,因以作雜劇。流傳至今,旦皆以娼女充之,無則以優之少者假扮,漸遠而失其真耳。
可見劇中的旦腳,明代有以「優之少者假扮」的情形。沈璟《博笑記》第十五齣至第十七齣三齣演「諸蕩子計賺金錢」,簡題作「假婦人」,其第十六齣有一段曲文:
北仙呂【寄生草】(小旦)我記得《殺狗》和《白兔》,(眾)孫華與咬臍郎。(小旦)《荊釵》《拜月亭》,(眾)都好。(小旦)《伯喈》《蘇武》和《金印》,(眾)妙。(小旦)《雙忠》《八義》分邪正,(眾)是了。(小旦)《尋爹》《尋母》皆獨行,(淨)尋爹的是周瑞龍,(二丑)尋娘的是黃覺經。(小旦)《精忠》岳氏、孝休征,(眾)《精忠記》是岳傳。(小旦笑白)休征是誰呢?(小丑)修經麼是我爛熟的。(小旦)又來打諢。(小丑)這是花臉的本等。(淨丑)這個想不起。(小旦)王祥,表字休征,(眾)是了,《臥冰記》,再呢?(小旦)還記得《綵樓》《躍鯉》和孫臏。(眾)都是妙的,卻怎麼沒有新戲文呢?(小旦)新戲文好的雖多,都容易串,我只在戲房裏看一出,就上一出,數不得許多。(眾)《博笑記》到有趣。(小旦)還不曾見。(丑)你也遲貨寶器了。(小旦)啐!(淨小丑)你方才數的都是南戲,怎倒把北曲唱他?(丑)你每說差了,他雖是男,如今要他去扮女,正該北曲。
「他雖是男,如今要他去扮女,正該北曲。」可見劇中的「小旦」是男扮女妝的。近人葉氏引用這段文字,因而推測元人的北曲雜劇,係由女性演唱。按元無名氏《藍采和》雜劇開場正末賓白云:
小可人姓許名堅,樂名藍采和,渾家是喜千金,所生一子是小采和,媳兒藍山景,姑舅兄弟是王把色,兩姨兄弟是李薄頭。俺在這梁園棚勾欄裏作場。
此劇將藍采和寫成一個做場的優伶,他是這個家庭劇團的首領人,自居末尼色,獨唱全劇;則元雜劇似乎未必純由女性演唱。但元雜劇由女性主演,則是不爭的事實。
明代以孌童妝旦的風氣,到了清代更為盛行,甚至於在同光之前,女性戲子一再為政府所禁止。《欽訂吏部處分則例》卷四十五〈刑雜犯〉「嚴禁秧歌婦女及女戲遊唱」云:
民間婦女中有一等秧歌腳墮民婆及土妓流娼女戲遊唱之人,無論在京在外,該地方官務盡驅回籍。若有不肖之徒,將此等婦女客留在家者,有職人員革職,照律擬罪。其平時失察,窩留此等婦女之地方官,照買良為娼,不行查拏例,罰俸一年。
又清孫丹書《定例成案合鈔》卷二十五〈犯姦〉有云:
雖禁止女戲,今戲女有坐車進城遊唱者,名雖戲女,乃於妓女相同,不肖官員人等迷戀,以致罄其產業,亦未可定,應禁止進城﹔如違,進城被獲者,照妓女進城例處分。
案孫書成於康熙五十八年。又乾隆三十九年福隆安等纂輯《中樞政考》卷十六〈癸部雜犯〉亦有「嚴禁秧歌婦女及女戲遊唱」之律。就因為政府嚴禁女戲,所以清代演戲便不得不男扮女妝。乾隆間安樂山樵《燕蘭小譜》記述扮演花旦的優伶多人,其中如:
鄭三官:而立之年,淫冶妖嬈,如壯妓迎歡。
張蓮官:年逾弱冠,秀雅出群,蓮臉柳腰,柔情逸態,宛如吳下女郎。
羅榮官:旦中之夭桃女也。年未弱冠,何粉潘姿,不假修飾。
王慶官:年始成童,……宜乎抹粉登場,浪蕩妖淫。
魏三:媚態綏綏別有姿,何郎朱粉總宜施;自來海上人爭逐,笑爾翻成一世雌。
這些演花旦的伶人,很顯然都是男扮女妝的。道光間華胥大夫《金臺殘淚記》卷三有云:
《燕蘭小譜》所記諸伶,太半西北,有齒垂三十推為名色者,餘者弱冠上下,童子少矣。今皆蘇揚、安慶產。八九歲,其師資其父母、券其歲月,挾至京師,教以清歌,飾以艷服,奔塵侑酒,如營市利焉。券歲未滿,豪客為折券柝盧,則曰「出師」,昂其數至二三千金不等。蓋盡在成童之年矣;此後弱冠,無過問者。自乙巳至今,為日幾何,人心風俗轉變若此。
又光緒間藝蘭生《側帽餘譚》云:
雛伶本曰像姑,言其貌似好女子也,今訛為相公。……若輩向係蘇、揚小民,從糧艘載至者。嗣後近畿一帶嘗苦飢旱,貧乏之家有自願鬻其子弟入樂籍者,有為老優買絕,任其攜去教導者。
即此,我們如果再參看《品花寶鑑》這部小說,那麼對於清代那些男扮女妝演旦腳的優伶,其身世及生涯,便會有很清楚的認識。而民國以來,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荀慧生,號稱海內四大名旦,無不以男扮女,則可以說是這種風氣的沿襲。(待續)(本文限網站刊登)
──節錄自《戲曲學(二)藝術論與批評論》/三民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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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